我偶尔会牵她的手,但她总是忽然间放开。
平时吃饭打台球总是她付钱。
我唯一的花费就是,路过奶茶店时给她买一杯 4 块钱的柠檬水和一个 2 块钱的冰激凌,一开始买两份,后来只买一份。
她总让我吃第一口,但一定要自己吃最后一口。
她说,美好的开始可以寄托在别人身上,但从一而终的美好只能靠自己。
其实,那时候我就应该注意到理发店楼上的粉红色灯光。理发店从来就不只是理发。
这样,柠檬一切反常的举动,都会格外合理。
18 岁时,我就像一匹种马,心动的次数与呼吸的频次相当。
把 iPhoe 给阿玲后,我们的感情开始迅速升温。
胖胖的中年拉长嫌弃我上班闲聊,坐在哪里都会拉低方圆 4 个工位的工作效率。
决定把我安排在流水线最后一个位置——这样只能影响前面一个工位的人。
阿玲私底下跟我前面工位的人换了位置。
她侧着坐,这样我们可以一边工作一边聊天。
一抬头,我就能看到她的侧脸。
厂房里温度比较高,她是易出汗体质,脸上永远像打了两块红扑扑的腮红,鼻尖总是有汗珠。
她很怕热,每次我问她最想要什么,她的回答都是:一个带空调的大房子。
我们每天一起上班,一起去食堂,周末一起去市区逛街。
那阵子,我几乎把柠檬忘了,而柠檬也从没找过我。
下班后我和她去外面散步,路过奶茶店。
我问她:「想喝什么?」
她说:「柠檬水。」
我心底被刻意掩盖的两个字忽然泛了起来,我说:「换换,喝点别的吧。」
她说:「那就烧仙草吧。」
那次散步我一直心不在焉。
我有负罪感,我觉得自己用冷暴力伤害了一个女孩。
但马上又原谅自己——为什么她从来不主动联系我?
让我没想到的是,几天后,柠檬主动联系了我。
她发生了意外,那是她第一次主动联系我,也是唯一一次。
不过,柠檬发生意外的那天,早上就很不太平。
我一睁开眼睛,大头就对我喊:「阿千,快起来,对面女员工宿舍有人跳楼了。」
我揉着眼睛爬下床,阳台上都是人,乱哄哄的,指着楼下一滩水渍描述自己看到的场景:
我听到外面「嘭」的一声,到阳台往下一看,一个穿着红色睡衣的女生躺在地上,边上都是血。10 钟后公司派人来抬走,把地洗干净了。
我很理解她,每天早上 6 点起床,晚上 8 点下班。耳边只有机器的轰鸣,眼前只有流动的生产线。每个月到手的钱,只够保证自己不饿死。
最大的期待是自己这条生产线能加班,这样就能有几个小时拿 2 倍工资。
思想和肉体都被固化成一个螺丝,拧在工厂这台巨大的机械上。
一个人自杀,显得很残忍。
一个老化的螺丝钉脱落,就很合理。
我脑海里出现了画面,是一朵被拍碎的玫瑰。
大家有序地打卡,车间有序地开启生产线,货车集装箱有序地把一个个洋娃娃运出去。
中午吃饭,我和阿玲经过那滩水,有人又洗了一遍。
阿玲问我:「你说,她跳下来的时候在想什么?」
我:「她什么都没想,如果在想,就不会跳了。」
没有人知道这件事是怎么处理的,那个红睡衣女孩先是变成了一滩水渍,然后蒸发。
当天晚上,快 10 点,柠檬给我打了个电话。
她的声音有点沙哑:「你能出来吗?」
我:「半小时后门禁,怎么?」
她:「我想吃宵夜。」
我:「好,我马上出来。台球厅门口见。」
我远远就看到柠檬倚在台球厅门口,罕见地,她穿了件长袖衬衣。
她没跟以前一样朝我挥手,叫我名字。她走到我身边,没有牵我的手,也不说话,就这样往前走。
走到奶茶店转角处时,她哭了。她一个人蹲在马路边,路灯像橘黄色的薄纱,披在她身上。
我站在离她两步远的地方,她哭了 5、6 分钟。
等她慢慢停下,我蹲下想把她搂在怀里。刚碰到她肩膀,她就「嘶」地一声躲开。
我小心地把她的衬衣往下拉了一点,看到她肩膀上都是一条一条的伤痕。
我轻轻地把她搂在怀里,什么都没问。
她:「大头跟你说过我是干什么的吧。」
我:「他没说,但是我现在知道了,不是洗头的。」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理发店,1 楼理发,2 楼按摩,3 楼提供特殊服务。
每月 15 号前后,工厂发工资的日子,那里都会榨干很多男青年半个月的工资。
她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矫情,要挣这个钱,还出来哭?」
我:「不是,你也是被逼的。」
她:「没有人逼我,我一开始就知道结果是这样,我就是想要那 2 个钟的 4000。」
我:「你正常 1 个钟多少钱?」
她:「500。」
我:「下次你缺钱又不想接客的时候跟我说,我点你。」
她:「你连 50 都没有。」
那天晚上我们开了一个 50 块钱的旅社,没有空调只有风扇,我贴着墙壁睡,她贴着床沿睡。
我问她:「你开奶茶店钱还差多少?」
她:「还差不少。你呢,开始写东西了吗?」
我骗她:「开始了,写你,准备投给杂志。」
她很开心:「那就好,睡觉吧。」
第二天早上,我起床去上班,她还睡得很熟。我跟旅社老板说,晚一些退房,押金给退房的小姑娘就行。
回到厂里,我白天上班,晚上写东西。
在工厂的阅读室,阿玲用那台旧 iPhoe 玩各种小游戏,我拿着她的山寨机写东西。
她从不问我在干什么,只觉得我比以前无聊了。
那阵子我刚看完韩寒的《1988》,决定以柠檬为原型,也写一篇类似的。
谁知,编辑跟我说,他们的受众都是学生,不收成人题材。
我只好改写校园爱情故事,原型是阿玲。
那个故事我写了 5 个晚上,改完错别字后就发给编辑了。
十天后,编辑跟我说,稿件被录用了,稿费 200 元。
我问他:我在工厂快没钱吃饭了,能不能先把稿费预支给我。
也许是被我的穷酸打动,编辑提前把 200 块钱转给了我。
我激动地告诉阿玲:「我拿到第一笔稿费了。」
阿玲低头看着手机屏:「嗯?」
我还想说点什么,又咽回去了。
我拨通了柠檬的电话:「我拿到第一笔稿费了。」
柠檬:「真的吗?写的什么?」
我撒谎:「写你的。」
她:「稿费多少钱?」
我吹牛:「够点你一个钟。」
刚说完我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
柠檬的声音忽然变得陌生:「那你来吧。」
我来到理发店,这次柠檬没有在门口等我。
我推门走进去,几个理发小哥各忙各的,柠檬坐在沙发上,看到我来了她迎上来叫了一声:「老板。」
我:「还是叫阿千吧。」
她:「我们这有规定,来消费的都叫老板。」
她领着我穿过理发店大厅,打开一扇暗门,一条窄窄的楼梯通往二楼。
她领着我往上走,走到二楼时,她停下来,指着三楼暗红色的灯光,转过头对我说:「再往上走就是 3 楼,我们进去之后,你再给我打电话,我们就只聊上钟的事了。如果不上去,你请我喝一杯奶茶,我们就当这事没发生过。」
我抬头看着那条狭窄的楼道,想起大头跟我说的话:「去一趟 3 楼,你才算融入这里。」
楼上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