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他们会回来吧?”

这个日子在我大脑里转了许久了,我极力避免去触碰它,不过该来的依旧是会来的。阿尔弗雷德起得挺早,睡眼惺忪地刷牙。我从他身后走过去,他吐掉一口泡沫,说道,“对,你今天呢?有什么事?”

“呃……我可能要出门采风。”我随便扯了个借口说道,话说出口我就在心底骂自己。阿尔又漱口,然后把杯子搁在架子上,说道,“我可没听你提起过?”

“Umh……反正也没什么区别,”我快速地将话题带过去,“我会,嗯,回来的。”

我最大的错误就是选择在今天出门。在地铁站瑟瑟发抖的时候我便开始了漫无止境的抱怨和后悔计划,我应该呆在家里的,毕竟父亲随时都有可能回来,带着那个美国女人。我自己也非常清楚我离开的理由,尽量避免和他们的接触,这勉强当做我是社交障碍者吧。我不知道我今天该做什么,因为出门的念头非常唐突,在餐桌上我边喝早茶边继续含糊地扯了要出门的滑稽理由,而阿尔始终一言不发,事实上我想阿尔弗雷德也知道真正的原因。我觉得他的母亲不太喜欢我,这可以说是理所当然的,而我也没法有礼地对待她,父亲和阿尔在场的时候这种尴尬的气氛才会有所缓和。

于是我一大早就走了,阿尔在我离开之前继续善意提醒我的鞋子。这回我应该没有穿过分颜色的大衣,整个早晨的气氛就是冷冷淡淡的,像一杯没有加温过的牛奶。推开门的瞬刻我就感到寒气了,而阿尔在我背后站了一会儿,说道有事记得电话,然后关了门。

这模样其实有些像离家出走,挺滑稽的。这是周末吧?但外出的人少得可怜。偶尔可以看到几个游客背着大包走过去,同样背着相机。我下意识地握住我的相机包,的确它们是我最忠实的朋友。

我觉得有些浮躁,这天空下着如同四月般绵绵不绝的雨,一时间仿佛这里路口断绝。我真觉得很冷。而这个点的车站也看起来荒凉极了。Well……no one call a tyre kicker now,我自嘲一般地笑起来。我觉得今天我得花上大部份时间来学会如何浪费,于是我择着椅子坐下来,又是一阵冷风钻进毛衣的领子,我不禁有些发抖。而稀稀落落地出现了几个人,我拿出速写本开始涂鸦,我有点想去Lower lea valley,破败的工业区有它独特的美感,就像东区不知不觉也成了大部份艺术家的园地一样,那里或许是不错的地方。我合上本子的时候,瞥见几个老人朝我露出微笑,我一时间有些发愣,只是胡乱地把东西塞进了包。

我该去别的地方转转,至少这样可以让我轻松一些。我不知道我在烦躁或者抑郁些什么,很多时候原因都是捕捉不到的。我在地铁上两眼无神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它们非常苍白,这儿——这儿,为什么那么苍白?

我想起阿尔弗雷德第一次和我见面的时候,几年前的事了,他和他的母亲刚来到伦敦的时候似乎有些水土不服,至少我听到他当面说道,这天气实在太讨厌了!那会儿我还是有些生气的,不过我从来没有直接

表露过不满。我的眼睛是个大麻烦,之后父亲和他们解释的时候,我很明显地感到不快和不满。阿尔弗雷德或许始终觉得我是一个棘手的家伙,嗯,我知道的。我抬手揉了揉眼睛,方才的酸胀感似乎减轻了些。人开始变少,又增多。

不过我不知道我会那么后悔这个决定,可能今天从头至尾就是我的倒楣日,我非常非常的不幸,我下车的时候天透出了光,但它依然是下雨的。我无措地在街道口站了一会儿,便朝着马路另一头走过去。这里比起四区要荒凉太多,一排一排的房子铺天盖地令我窒息,就像有太多悲伤的手在触碰着。我看到有几只鸟停在路口啄食,而它们飞的也很快,一会儿便没了影子。这儿鲜少有车驶过,于是我慢吞吞地走着,阳光又钻了出来,我在路口迟疑了几秒,没有人因此没法判断信号灯,我只是朝前走了一步,噢——上帝,我不知道我会这么倒楣的。

我的脑袋撞在路边突起的石台上,短暂的一瞬间我失去了意识。不过这没有什么大碍,我的第一反应是去找我的相机,索Xi_ng它距离我并不远,我伸出手把它拽过来,然后支起身子斜靠在路边,伸手Mo着额头,我只感到有点疼,而且粘稠的液体粘在手上,我听见一个女人发出一声惊叫,我扭头看着她,她站在车边,开着门,在那里楞了很久,然后慌忙地掏出手机,口齿不清地说,“噢,抱歉……真的很抱歉,我……”

“没什么,”我皱皱眉,意识清醒,应该说不算太惨。她依然惶然地站在那里似乎是在给员警打电话,我撑着身子站起来,除了感到一阵晕眩之外没什么异样。我拎起自己的相机,她挂了电话,口气不稳地说道,“你受伤了……呃,我是说我们应该去医院。”

“唔……喔……好,”我觉得我的反应吓到她了,她或许以为我不小心已经撞得反应迟钝,之后员警匆匆赶到,我被强制Xi_ng地塞进车里然后送进急诊,虽然我真不觉得这是什么严重的事,除了消毒的时候该死的有点痛……妈的。

“你联系你的家属了吗?”员警站在我身边问,我迟疑了一会儿,“呃……不,还没有,我没手机。”

那个男人朝我看了几秒,然后把电话递给我。我迟疑了很久还是决定打伊莎,我不太乐意直接联系阿尔弗雷德,一想到家里的情况我就有点困扰。不一会儿伊莎就接了电话,听我大概讲完后,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开口说道。

“白痴。”

“噢……不,”我吞吞口水,“没什么大事,你……呃,能过来把我带走吗?”

“我可不是你的监护人也不是你的女朋友,”她不满地说道,“等上十分钟!”

我想伊莎是可靠的,所以我耐心地开始等她,十分钟很快过去了,我听到熟悉的脚步声,我朝走廊那头看去——OH JESUS!我应该猜到会是这样的。

阿尔弗雷德,嗯,他皱着眉头看我,然后冷冷地说道,“喔他妈的。”

我有些尴尬地移过眼神,而他朝我走过来,显然迈得非常急,“Your fucking wanker,”他故意用一板一眼的英式口音说道,抬头注意的表情就是那般冷冷的,“你做了什么?”

我张张嘴,低声回答道,“和恶魔一起逛了街。”

我知道我一定会激怒他的,而我预想的不错。阿尔弗雷德一言不发,身边的员警扬起眉,打破沉默道,“OK……你们的关系是?”

“亲属,”阿尔不耐烦地回答,“

我真不知道你是个这么麻烦的家伙,你能稍微歇停会吗?”

不知为何我觉得他的说教很滑稽,于是我站了起来,说道,“今天是世界末日吗?你竟然会说出这样的好听话。”

“差点就成了你的末日!”我觉得他口才比以前更加好了,或许是潜移默化的效果,我想这过程实在太过于幽默了,所以员警在最后只是给了表格,胡乱拿了证明之后我便和阿尔弗雷德离开了医院,期间我再也没开口。说真的,我头发晕的厉害,在下台阶的时候着实踉跄了一下,一不小心我铁定我又得返回急诊多加一条绷带。在那瞬间阿尔伸手扶握住了我的手臂,我没抬头,只是强行挣脱开。

“我看不清,”我这样对他说道,没有任何抱怨或者不满的意味,仅仅只是叙述罢了,阿尔在我身后站了一会儿,接着说道。

“那就先回去。”

“你怎么过来的?”

“打车……”他含糊地说道,“我还没驾照呢,而且老爹怎么舍得我开车?”

“喔……那就走回去吧。”

我的提议让阿尔弗雷德楞了很久,我知道他一定会拒绝,但这次我失算了,他竟然默许了,于是我和他朝四区,黑漆漆的一片,难以分辨具体的街道,因此我走得很慢很慢,背着相机包绑着绷带,身上再多些灰就像一个战地记者了。他走在我前面,也放缓了脚步。

“他们回来了吗?”我喃喃着问道,阿尔哑着嗓子回答,“嗯,下午就到了。”

“现在在吃晚餐吧……你们去哪里了?”

“摄政街。”他继续一副公式化的口吻,期间停顿了约数十秒,他又说道,“亚瑟,你有没有意识到你根本不像我哥?”

“我就是你哥。”我口气强硬地回答,阿尔的脚步蓦地停住了,接着他回头看着我,他的脸在黑暗中太过于模糊,因此我没法准确判断他到底是什么表情,我只能说似乎又感到了一些怒意。

“你知道……噢他妈的,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他嘟嚷了一句,“得了。”

我怎么会不懂他的言下之意,陌生人,我的口气实在有些冷漠得过分。我抬头按着额头,可能刚才那一下把我撞得有些神志不清,走的路线也歪歪斜斜,阿尔弗雷德继续迈动脚步,我紧跟着说道,“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What?”

“我如果刚刚死了会怎样,”我微笑着叙述道,“或者说,这一撞会不会我的眼睛折腾好?”

他的声音随着风远远传过来,字字敲进我的大脑,“如果死了,那么我替你办葬礼,如果有幸把你眼睛折腾好了……嘿你以为是做梦吗?”

走到家足足花了两个小时,我们都有些疲惫,家里的灯是开着的,我知道马上会迎来一场糟糕的谈话。我硬着头皮和阿尔弗雷德推开门,果不其然,我看见父亲和那个美国女人坐在餐桌边。父亲看我的眼神是冰冷的,尽管我没有直视他,那眼神却依然毫无保留地落在我的身上,像针一样刺着。阿尔弗雷德的母亲剥开桌上的白兰地酒心糖,大概有半斤,我不太愿意想像他们联合开口的模样,实在令人无比厌烦。有个不错的比喻叫做狼狈为Ji_an。

我的父亲,这个出生于伦敦的男人——不悦地板起脸来。我几乎可以猜到他想说什么,如我所料,他说道,“你竟然还能回家?”

我冷笑道,“因为我还有脚。”

“你明知道今天我和梅格会回来,”他拧起眉,带着教训的口吻说道。我真不想描述他此时的表情有多么令人发笑的潜质,卓别林在世一定会很好地模仿出来。我面无表情地背着相机上楼,他在楼下撑着桌子喊道,“你知道这样给人带来怎样的麻烦吗!”

“你的意思是——我是个大麻烦,不是吗?”我在台阶上站定,音量也抬高了几分,“少干

涉我。”

我猜他一定想狠狠地飙出脏字,所以我及时地走到房间然后关了门。但这依旧不让我安宁,因为那些烦杂的谈话声开始乱飞,阿尔的母亲说着非常难听的字眼,我打赌她自己都不知道这些话能够隔着门板传入我的耳朵。阿尔没有说话,我知道他一定会沉默的,但那些单词简直就像具现化了似的,宛若索命的杀手,随时随地可以将我的耳朵击毙。我烦躁极了,几分钟之后我拉开门,冲着楼下大吼,“Motherfucker!!他妈的——我的眼睛就是被你害的!”

那些细碎的声音登时破裂了。暴怒静息下来,我沉默着锁上门,无所谓一般地将自己的相机取出来,然后连上电脑。今天发生的倒楣事害得我没拍摄什么照片,或许我可以给这条绷带留个纪念。我打开电脑,从里面翻出还没修完的照片,阿尔弗雷德那里还有一些,我这里也有几张,现在我觉得非常宁静和耐心,可以好好收拾这些作品了。

诚然,我对我的眼睛早就抛弃了希望,它们在我很小的时候就不幸毁了,那具体是几岁我已经记不得了;我能确定的是我的母亲那时候已经去世,而父亲始终忙碌于工作鲜少关注我。那天是一个难得的日食观测日,而我向他提出了防护镜的要求。事实上是,他忘记了,我因为好奇仅仅是拿了一副墨镜充数。代价是那天结束后我的眼球开始刺痛并且震颤,频繁出现黑点,我奔下楼告诉下班的父亲,但他根本没有理会我。数天之后,我发现我看不见颜色了。

我自嘲一般地勾勾嘴角,总是会有这样的戏剧人生在不断上演,而我不知道有什么办法才能彻底地说服自己一切都没什么区别。没有颜色也没关系,世界不是颜色构成的,而是人。而所有的人,在我的眼里都是一样的。

这难道不是绝对的公平吗?或许这样我才能觉得很安心。

“亚瑟,”阿尔在门外喊我的名字,我怔了好一会儿才决定应声,“干什么?”

“能让我进来吗?”他说道,“需要西柚汁吗?”

我考虑了一会儿,才从电脑前起身替他拉开门。他走进来,带着些令我出乎预料的笑容,接着轻声关上门,然后对我晃了晃饮料,“呃,你没事么?”

“能有什么事?”我睁着眼睛接过果汁,非常直接地反问道,“难道这不是家常便饭吗?”

“好吧,我想实际上并不是……好吧。”他原本似乎想做调节。不过看起来似乎是放弃了。我喝着西柚汁重新坐下来,我注意到我打开的照片正是阿尔弗雷德的那张,我才将它调整为黑白模式,还没来得及进一步处理。他看着荧幕说道,“这一点都不像我。”

“我眼里的你就是这样。”我模糊地应道,他抱起双臂,“不觉得有些可怕吗?”

“你觉得这样很可怕吗?”我回过头移动着滑鼠,游标对准了阿尔弗雷德的眼睛。我可没法判断那是什么颜色,它们实在距离我太远了……不,恍惚之间我又好像可以触Mo到似的。它们似是会呼吸的——会呼吸的眼睛;会呼吸的颜色。我静静地看着它们,仿佛有什么东西回来了。阿尔一时间也没有做出回答,于是我接着说道,“我毕竟和你们是一样的。”

“我可没否认过这一点。”他打断了我那颇有消极意味的发言,我觉得他是在指责我过度自傲了。我扬扬眉,又端起杯子,慢吞吞地喝了一口。

“不妨说,我的血液忐忑不安,”我轻声地念了一句诗给他,“不妨说,喉咙是坟墓之始。”

他推推眼镜,“我以为对你而言,应该改成眼睛才对。”

我沉默不语,也没有去注意他下楼然后离开。我知道我曾经失去了什么——可能。幸运的话,我还能回来。

说实话被撞的那一下着实够呛,我根本没法好好休息,头晕的厉害,心脏和脑袋一起烧,睡梦中也不得安稳。而大部份时间我是清醒的,所以我在清晨五点多就爬了起来,我实在忍受不了,或许我需要刺激一下精神,但原本天就暗,我也没开灯,走下楼的几秒钟弄得夜行的士兵。我其实是很怕摔下去的,那弄不好就真的没命了……说到底我还是很怕死的吧?这使我微笑起来。我扶着墙壁走下楼,Mo黑到了厨房然后拉开冰箱,似乎西柚汁已经喝完了,我只好拿出大瓶的橙汁走到餐桌边。呃……结果我抬头竟然看到我的父亲,他手里拿着打火机,好像是要抽烟解闷。

OHHHHHHHH——JESUS。我只得维持着这僵硬的姿势,朝他扬起眉,“喔,早安。”

“……早安。”他拉开椅子坐在我对面,“你的脑袋好些了吗?”

我想他只是单纯地问候我的伤势,不过我无法控制自己往讽刺的方向跑,我低声回答他不算太好,顺势就想离开,他立刻说道,“你的确是在责怪我……害了你,对吗?”

“喔,我本人是没什么,”我回答,“只是会有不少人把我当做麻烦,你知道的。”

“我从没这个意思,亚瑟,你毕竟……是我的儿子。”他叼上烟,然后点燃,“你的脑袋真的没问题吗?”

“死不了。”我把橙汁灌进杯子,然后仰头喝干净,“不过说真的,我真反感你那副救助者的模样……哦不,或者说所有人,这实际上烦透了。”

他似乎是哑然了。我起身准备离开,接着补充道,“不过你也知道的,我因此骄傲。”

我自己在——不安,震荡,追寻,超越,永远出发,却永无抵达。我也快捉Mo不清我的想法了,或许这次不幸的车祸也给我提供了一个装疯卖傻的机会;这和酒精的效果区别不大,我心知肚明,因此我不再客客气气地在餐桌上和他们谈话,我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满,极尽挖苦和讽刺,诸如我非常不乐意看到他们那口味奇特的草莓果酱(其实我吃不出什么差异),但我就是脾气暴躁地辱骂着。实际上我很清楚,阿尔弗雷德,他的母亲,还有父亲——其实都是很无辜的。我只是太想发Xie不满了,真的。我不知道我在做什么,就像一个发脾气的孩子,阿尔时常露出忍无可忍的表情,但每每都在父亲的眼神下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哦,西柚汁也没了,可能超市缺货……可我还是莫名其妙的大发雷霆。

我抓住一切荒唐的理由和他们争吵,那个美国女人看得目瞪口呆,全然说不出话来,最终阿尔难以忍受一般地扔下叉子,朝我吼道,“他妈的你闹够没?!”

我顿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于是我瞬刻停止继续抛出尖锐辞汇,转而安静地坐了下来,如同发条忽然戛然而止。我嚼着那吐司,喝着橙汁一言不发。他的母亲面露惊愕,扎起的金发淩乱地黏在额头上。我的父亲默不作声地看着我,阿尔弗雷德也被我的反应弄得有点不解,我吃完面包,然后起身说道,“我去趟医院。”

“……你……一个人?”阿尔抬眼看着我,我冷冷地笑了,“我说过,我还有脚。”

他只是怔怔地看着我,我戴上帽子,裹上围巾推开了门。现在我心里非常的静,走在路上我满目依然是灰色,但它们识趣地呈现平稳波动。有黑点,而且异常巨大,它们旋转起来的时候有些像无数双眼睛盯着我,我克制自己不去受影响。我和伊莎约在医院门口,我却在车站看到了那个有一面之缘的中国人,他同样带着围巾,穿着短外套,他显然也看到了我,友好地朝我挥挥手。

“真巧

。”他朝我微笑道,我迟疑着和他打招呼,“是啊……真是巧合。”

“这天气可真糟糕……咦,你今天没带相机?”他的英语说得挺漂亮,虽然还是带着些口音,他有些好奇,我便伸手抬起帽子,苦笑着指了指额头,“很不幸地遭难了,如果下次还有机会,我会带上相机和护士小姐合影。”

他有些抱歉地笑了,“喔……真是对不起,怎么回事?”

于是我粗略地和他描述了一遍,顺便告诉他我的眼睛和常人不同。他皱起眉头,然后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是这样……你的眼睛……”

“虽然它很糟糕,不过还是能够看得见。”我说道,他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想必很辛苦。”

“不,算不上。”我不知为何口气又强硬起来,他低声地笑起来,让我楞了愣,“其实我觉得你还是很幸福的,至少你很爱摄影吧?”

“尽管不那么优秀。”我微笑起来,“我的确过得很好。”

我是认真的,其实我觉得我自己还是很幸福的。尽管我百般不愿,家庭这玩意还是摆在那里,能够成为我避风的小角落。其实我也得承认,我不喜欢现在的状况,我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受害者。但有时候一些客观事实逼迫你承认。我反复确认了和伊莎见面的时间,但很不幸的我还是忘记了。于是我至少迟到了了半小时,她裹着大衣,有些惊讶地扬眉,“希望你没让医生气得暴跳如雷。”

事实上她还是很担心我的,因为我出现之后她露出了松一口气的表情。我有些抱歉地想要补充什么,她又对我说道,“不过还好,刚才医生似乎也不在,你现在进去也来得及。”

“嗯……真的很抱歉。”我说道,她微微皱起眉,板起脸教训我,“你的脑袋没事吗?”

这和我父亲的口吻如出一辙,我叹了口气,“并不是那么严重。”

“你足够把我吓惨了!”她抱起双臂,“好了,快进去吧,否则安排又该出变化了。”

我知道医生一定会对我百般刁难,事实上我不幸言中了。那个老先生絮絮叨叨个不停,始终尽心尽责地告诉我车祸之后的后遗症,虽然那更像是冷嘲热讽。我耐心地听着,但实际上根本记不进去。他反复警告我不要过度劳累,不准工作,保持正常作息等等。最后他终于给我重新换了绷带,我呼了一口气,走出医院的时候伊莎罕见地抽着烟,拉开车门对我说道,“你觉得你成为一个艺术家了吗?”

“或许吧,”我笑笑,“可以说是?”

她略有些兴趣地勾勾嘴角,“怎么说?”

“艺术胜在表现自我。”我回答道,“就这点而言……想必你也很清楚。”

伊莎脸上漾起了暧昧不清的笑容,她坐在驾驶座上朝我低语,“这样说来,我认可你的成功。”

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总觉得她是在安排些什么。不过显然她是打算保密,所以我也没有进一步询问。之后我们去编辑部看了一下杂志的进展,她向我介绍了一些编辑,我惊讶他们会对我很感兴趣,不过这些会面倒是令人感到愉快的。接着我们一起喝午茶,快晚餐时间我才到家,父亲不在家,只有阿尔弗雷德和他的母亲。她靠在墙边打电话,看到我的瞬间她就将身子背了过去,仿佛极其厌恶似的。我不动声色地走到客厅,阿尔弗雷德正弯着腰把一个纸箱子拖到房间,我快速扫了一眼,“你又买了台新电脑?”

“不是你提供的钱吗?”他头也没抬的回答我,我迟疑了一下也就没

有再多问,朝楼上走去。各种原因导致我走路的速度异常缓慢,我察觉到阿尔弗雷德似乎在背后盯了我很久,那拖动箱子的摩擦声才继续响起。

这气氛有些诡异。我走进房间,坐在椅子上好一会儿,总觉得忘记了什么似的。于是我又起身查看门锁,我应该要把它锁上——但该死的,它已经锁住了。我有些诧异,犹犹豫豫地回到椅子上,几分钟之后我却又站了起来,转着门把手——我已经把它锁住了吗?

耶稣基督。等到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同时明白自己又沾上什么不得了的毛病了。我想起那老先生对我形容的诸多后遗症,其中就包括了一条叫做记忆混乱。事实上我没那么严重,只是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一般地混淆。我哭笑不得的站在门口,哦对,我刚刚不是也忘记了阿尔弗雷德的电脑正是花了我的钱吗?

我该仔细数数我身上这些令人厌恶的特质了,这顿时令我心生颓丧。我是多么大的一个麻烦,我是多么的——令人讨厌啊!我的与众不同是建立在一切麻烦上的。我的骄傲也不过是自欺欺人的玩意了。我恍惚间觉得没兴致再去收拾照片,荧幕上的阿尔弗雷德看着我,那双‘蓝色’的眼睛看着我,随即又有大小不一的黑斑旋转起来,连接的黑色如同一大块草原。我索Xi_ng将脑袋后靠放空,这大约持续了十分钟,我再次回过神的时候我看到阿尔弗雷德在MSN上敲我,唔,他的电脑组装完了?

‘我试试电脑’。他打出的第一句话就令我有些无可奈何。我叹了口气,‘喔?’

‘你下次什么时候去医院?’

我翻了翻记事本,‘下星期一。’

‘喔……那天我有课。’他打字的速度飞快,我怔了怔,嘲笑一般地回答,‘你难道打算和我一起去吗?看上那里的护士小姐了?’

‘你今天怎么样?’

他忽略我了。我只得回覆道,‘不算太糟。’过了一会儿我又补充,‘对了,你的字体怎么是默认格式的?’

‘……OH GOD,我换电脑了…!’

哦没错。我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或许是因为疲惫的缘故,我现在提不起什么精神去做回覆,于是我只是简单地回答他‘忘记了’,但他在荧幕那头长久的沉默,我以为他不线上了,不一会儿我却听见咚咚的脚步声,紧接着门被敲响了。我快步走过去,转了好几回把手才把门弄开,这让我觉得有些窘迫,阿尔弗雷德看到我手忙脚乱的样子,皱着眉头望着我。

“干什么?”我扬眉看他,他伸手撑在门口,“要不要出去吃饭?”

“不那么想。”我回答道。阿尔撇撇嘴,“我好不容易说服老妈和我们一起去餐厅。”

这让我更加不悦,我作势要关门,“别——我可不想和你妈坐在一张餐桌上,我和她有交流障碍。”

“不花花功夫怎么行,况且我可没觉得老妈那么让人讨厌。”他理所当然一般地邀请道,我控制不住我心中油然而生的厌恶情绪,我只能尽量缓和着回答他,“首先,她是你母亲……其次,我说了有障碍。”

我想我的拒绝情绪已经非常明显了,但很快我知道这不会成功的,我听见父亲的脚步声了,阿尔在我开口之前就对着楼下喊道,“亚瑟同意一起去吃饭了!”

我真想给他一拳,最好这能让他滚下楼梯,好好地让他明白撞到脑袋的痛苦滋味。但无疑我觉得父亲很高兴,他快速地回答OK,脚步声又匆匆起来。我盯着阿尔弗雷德,对他说道,“你知道我会生气的。”

“等你真生气了再说。”他如此回答我,立刻就跑下了楼。我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才愤怒地吼道,“他妈的你做了什么!”

“救助!”他在楼梯下远远地回答我,“我是英雄!”

——OH FUCK我用力地关上门,一阵天

旋地转般的感觉侵袭着大脑。我隐隐可以意识到后面将发生什么,该死的,我可不想和他们呆在一张餐桌上!

我应该学会的一件事叫做后悔,只是我意识到这点的时候我已经追悔莫及了。我无法忍受从对面传来的视线,那实在是相当的不友善。我们坐在一家中餐馆的角落,那儿有着很大的落地窗帘,边缘的花纹相当精致。我只能注视着这发暗的窗帘,至少这样能使我好过一些。每当我移过眼神,就不得不看到阿尔弗雷德——喔,还有他的母亲。他总是若有似无地盯着我,并且朝我咧嘴微笑。我条件反Sh_e一般地将视线转向别处,或是喝这里古怪的饮料。他们的茶和我们的不同,青涩极了。

“今天在医院,没出什么事吧?”开口的是父亲,我反应有些迟钝一般地楞了许久,回答道,“没什么。”

“下回预约时间是?”

他和阿尔问的一模一样。我有些不耐烦,但一瞬间时间又忘记了。我拿出手机准备查询,阿尔却替我回答道,“下周一。”

“需要帮助吗?”他询问道,那双眼睛盯着我。我实在很不喜欢他那种高高在上的,宛若救世主一般的骄纵口吻,尽管他本人或许不自知,但我总是觉得被冒犯了。这点而言,他和阿尔弗雷德果然出奇地像,但他明明和阿尔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不是吗?我又喝了一口那味道古怪的茶,里面加了不少奇特的植物,可能都是东方特有的。

“不需要。”我冷冷地回答,完全杜绝之后任何谈话的可能Xi_ng。他扬扬眉,接著有些尴尬地喝了口茶。值得庆幸的是这儿的上菜速度很快,所以我们不用再维持这僵硬的气氛。我沉默地吃着菜,它们看起来很美味,只可惜我没有任何心情去品尝它。他们始终在尽力地交谈,并且试图把我拖进话题,我出于礼貌才粗略地应了几句,整个氛围糟糕透了。

“喔对了,亚瑟,你的照片我帮你修好了,”阿尔弗雷德抬头对我说道,我回答了一句‘喔’便再也没了后续,他的母亲似乎觉得这走势实在太微妙,于是说道,“你从来没给我们看过那些杂志,亚瑟,你可以给我们看看吗?”

“一直就在书柜里,”我的语调没有任何起伏,“或者在超市也有卖,想看的话花上几英镑就可以。”

耶稣基督,我的措辞可是非常有礼的,但父亲还是朝我投来威胁Xi_ng的一瞥。阿尔停下了进餐的动作,我闷声嚼着牛肉,她又尴尬地咳了一声,开口了,“喔,亚瑟,我是说你一定很有成就,所以我很想看看……以后你可以为我们拍张全家福,不是吗?”

“你真的要我拍吗?”我嘲讽一般地回答,“不怕会有倒楣的事情发生吗?”

“亚瑟!”父亲低声警告我,我笑笑,“喔……我说错了吗?”

她有些慌张又有些恼羞成怒,只是叉起一块牛肉咀嚼起来。其实我觉得我刚刚的话实在太不成熟并且有失礼仪,但我只认为这样很爽快。我猜她心底一定在叫嚣这个混小子!事后也一定会对我的父亲百般埋怨……这结果显而易见。我全然将一切都忽略了,我想如果这是在百年之前,她一定会尖酸地喊‘好个没礼貌的孩子’吧。

但我注意到阿尔弗雷德。我注意到他始终静静地看着我,这迫使我必须朝他望去,他皱着眉,似乎总想说些什么,父亲用眼神严厉地朝我表示要尊重对方,可那又有什么用呢?这对我而言和空气没什么区别。只是这里的压迫气氛越来越重了,我无疑嗅到不妙的意味在散开,我想接下

来谁都没法开口,这状况完全僵持,于是我择了个非常明智的举动。我起身,说道,“这儿空气不太好,我有些闷。”

“噢……”阿尔朝父亲看了一眼,“的确,我也觉得有些闷。”

我拿过大衣就朝外走,阿尔快步跟了上来,推开门扑来一阵冷风,发际间的油烟味似乎都散掉了。我站在街边看着他,他穿着简单的外套和牛仔裤,和他一对比我活像苍老了几十岁的中年人。我靠在路灯边,说道,“你跟出来干嘛?”

“还能干嘛?”他的口气也有些不爽,我当然知道他在不爽些什么,只是我根本不想回答罢了。他停顿了一会儿,又说道,“你是我哥,亚瑟,现在这样根本不像一个家!”

“难道不是一个家吗?”我扬眉,“有父母,有兄弟,不是很完美吗?”

“你——在这里。”阿尔弗雷德指了指,然后推推眼镜,“我们却在这里。”

他的手指着那小块的台阶,明明是那么近的距离,他却拿来比喻了。这令我发笑,他以为这是什么?英吉利海峡吗?

“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是阿尔,你难道不懂吗?”我用几近严苛的口吻反驳他,这实在太有趣了不是吗?他用诧异的目光注视着我,于是我耐心地,缓慢地说道,“我的眼睛是什么颜色?”

“……绿色。”他低低地回答我。我微笑起来,接着说道。

“2加2等于几?”

他颇有些烦躁地回答,“4,亚瑟,你干什么?”

“都不一样,阿尔。”我回答,“我连颜色都看不到,好啦,想必你也不会懂……总之你要知道,我……并不是不愿意的。”

阿尔弗雷德花了挺长一段时间消化我这段含糊的对话,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明白了,我放弃一般地叹了口气,用缓慢的语调说道,“告一段落吧,阿尔,我不想继续了。”

“噢……”他努努嘴,“不过说真的,你真觉得……你可以改变一些东西吗?”

这无疑触犯到了我的敏锐神经,我盯着他,恶狠狠地说道,“我一直有注意(Pay attention)!”

“It′s the devil′s way now。”阿尔同样用那里的句子回答我,我知道他的主要提醒在于下一句,那里是不会有出口的。自然,我没有歇里斯底的理由,他是我的弟弟,家人,或者说,他对于我而言应该是不同的……不同的。我如同自我警示一般的喃喃着,阿尔听不清我在说什么,因此他只是看了我一眼,接着朝我示意是否要走进去。我点点头,虽然我接下来一定会继续沉默,这是无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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