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烈火燃烧着焦土,灼热的火焰燃了树梢一点,熠熠闪光又焦劣,蜷缩的叶片慢慢枯萎,枯槁,最后消亡般飘摇,坠地。没有消亡,是等待,等待夏去,秋临,冬葬,chūn水薄幸,不过张扬浅薄绿意,诞生。
仲夏又亡,辗转反侧,是永生,也是夏夜的不眠者。
未眠的一夜是今晨的烈日。约礼楼二层的音乐教室悠悠奏出一曲钢琴曲,在13公顷的校区微弱地呼吸。
新生的高cháo期恰在此时,钢琴曲的高cháo也恰在此时。人群嘈嘈杂杂,行李箱在水泥路,砖块路颠簸而行。盛夏的余温还缱绻不离人间。汗珠决绝地奔赴大地,砸出无声。
近午,只有零星的砾石与箱轮的磨砂声。砖红色的任远楼巍巍屹立,“敬州市任远高级中学”九个行书字体飒然雄视校区前的弘毅路。
楚柏顺着校园一路张贴的提示,报到处、缴费处、宿舍楼、教学楼,都由他一人静静地完成。其他家长的问长问短一瞬间也都远去。这个天地,静得只有他一个人。报到处的引导老师道:“你这么一个学生报到,怎么家长也不知道来一趟。”
楚柏笑的很乖巧,道:“他们还在外地,太忙了。行李不多,我一个人也拿得动。”
“这不是拿不拿得动的问题,就算是教师子女,父母都得陪小孩来一趟的……”引导老师小声地嘟囔,显然对这种情况有些不满,又提醒道,“一时找不到路的话,跟着大家走。大包小包的,力气不能都花在走冤枉路上。”
“好,谢谢老师。”楚柏扬起一个清浅但真诚的笑容。
楚柏走过女生宿舍到了男生宿舍。宿舍是六人制的,上下铺。进门左侧是chuáng铺,右侧从前往后三个高柜,六张桌椅相连,抵墙又是三个高柜。
卫生间在最里,门的方向也是宿舍门的方向,打开向左是不锈钢的洗脸池,洗脸池上一块挡板上面用来放牙刷杯子和热水瓶,洗脸池下面放盆,往后一道厚厚的瓷砖墙相隔的是厕所;右侧是两个磨砂玻璃相隔的淋浴间。
厕所与淋浴间之间是拖把池,里面有一个拖把。
牙刷杯子是搪瓷杯,以及一个热水瓶,两条毛巾,三个盆,一个三餐的勺子,还有一条被子,两张被单,一个蚊帐,四个挂钩,是学校统一置办的。
现在,4号chuáng已经做好了一切,洗脸池上放着搪瓷杯,洗脸池下放着三个盆,淋浴间甚至已经放上了沐浴露等。
2625。第一位到达宿舍的人。楚柏盯着这个数字一会儿,移开视线,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最后开始收拾自己的chuáng位。楚柏脱下鞋,踩在爬杆上,当全身重量压在爬杆时,一股钻心的疼痛从脚底漫上,就像赤脚踩在刺骨的鹅卵石上。对面的4号chuáng平平无奇,只是被子叠得像豆腐块一样。每一张学校置办的被套上都印着自己的号码数。又是2625。
楚柏低头看向了自己的号码0302……微微发愣,这号码,是按什么排的呢。
最后一步,楚柏将行李箱放在chuáng底,走出门。站在门口,不由自主看向了门前的宿舍chuáng位安排表。203宿舍。1号chuáng,秦度1604。2号chuáng,楚柏0302。3号chuáng,施铭1913。4号chuáng,周绎2625。5号chuáng,谢南2414。6号chuáng,陆潜1216。
这号码,究竟是什么呢。
浓烈的热量像火,炭烤着皮肤;刺目的阳光像针,扎进肉眼。楚柏走出宿舍,禁不住眯了眯眼,抬起苍白的手挡了挡直bī而来的白光。咄咄bī人的烈日针芒尖利地刺向他的身体,恍如虚弱得下一刻就会昏倒。
这个在光里遭受苦难的人,惹人注目。
楚柏适应了一会儿,便低下头,不去看众人的目光,匆匆走了。走去哪儿是个Chance。
这个时间大多数学生已经在教室等待班主任,因为不久便会有高一的第一次班会。
这是一个Chance。楚柏静静地走在校园。校园里已经空无一人。
楚柏慢慢绕了一圈400米操场,塑胶跑道、人工草坪、主席台、升旗台、篮球场、池塘。
站在体育馆的门外往里望了一眼,乒乓球桌。
穿过一个亭子,叫知音亭。亭连着一座桥,伯牙桥。桥的尽头有一块2米高竹简,墨写着高山流水的来历。
渐渐绕回去,约礼楼。一层图书馆的大门用老式的马蹄锁松松垮垮地锢着。最里面的光线昏暗。
若有若无的音乐声从上层楼传下。楚柏顿了顿脚步,只是放轻了脚步,走上了楼去。楼梯是剪刀楼梯,对于第一次走的人,就像陷落迷宫的第一步。楚柏犹豫了几秒,踏步向上。静悄悄地听着音乐声寻去。
路没有走错。准确来说,不可能走错。即使是背道而驰,通向的也永远是二层,寻找的也永远是一个音律。
渐近,音却愈微。一曲将毕。
楚柏穿着一条黑色的运动裤,一件纯黑T恤,下摆空dàngdàng的随风飘动。很简单。和对面的人比起来,很随意而令人不满。
对面的人穿着一条西裤,也许是太热。白衬衫的袖口向上卷起了几寸。手在光下,比光更美。瘦削而温柔,抚着琴键,爱像史诗般深刻。
楚柏透过蒙着一层灰尘的窗看着对面弹奏钢琴的人。一个窗里,一个窗外。一个灰蒙蒙,一个刺剌剌。两个世界,因此相遇。
这个少年,苍白。随意的穿着,一点也没有里面的人令人满意。但是,他不需要令人满意。他只想,看看这个世界,多看看这个世界。
最美丽的光影,在八月二十七日就已经定格。那一天,也是等待。
在对方起身前,楚柏已经转身走了。来的悄无声息,走的悄无声息。
回到教室,高一(10)班的门紧闭,里面一个男老师的声音传出,很年轻,也许是新老师。
楚柏轻轻敲了敲门,便握着门把手开了门。
男老师愣了一下,道:“请进。”
出乎意料地,男老师很年轻,年轻到如果此时把他扔进学生堆里,没有人会怀疑他不是学生。
男老师随意张望了教室,指了后排空着的双人座,扬起一个年轻的笑容,道:“你先去那儿坐吧。等一下统一换位置。”
楚柏经过男老师身边时,看见笔记本上几页密密麻麻的字,字有些丑,像小学生字体。楚柏忍不住笑了一下,站到新老师面前,微微鞠了个躬,认认真真地回答:“谢谢老师。”
新老师不好意思地脸红了。
班级里只有一个空位,还有一个人没有来。地面铺着瓷砖,教室后的黑板是空白的。后面堆满新书。有一个储物间,靠墙的储物柜,左侧饮水机。
楚柏坐在左边的座位。桌子是双层的,下面还有一个小小的空间,但是腿卡在那里,很不舒服。
教室前是四个黑板组合的大黑板。右上角的黑板,写了一排字“夏邻”。新老师的名字吧。
夏邻温和道:“现在是中午11点,11点40分我们排队去食堂吃午餐。12点10分前到教室。下午是预习课,所以等一下得拜托同学们发一下书本。”夏邻指了指教室后面的满满的书本,眼含笑意。
“不过,预习课只有一节,下面三节课需要开一个学生大会。建议带上笔记本。”夏邻及时地止住了学生的小声议论,“晚上自我介绍及挑选课代表。另外补上之前的三节预习课。晚上10点放学。我们班一共58人,现在,拜托左侧的同学们分发书本,右侧同学帮忙整理自己的同桌的课本。”
大家都起身往教室后走,楚柏也想起身。夏邻来到他的身边,道:“这位同学,请跟我出来一下。”
教室外的白光和楚柏的白皙相映,楚柏微微侧着身子站在阳台边上。夏邻看着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沉默,好像下一刻,他就会语调清冷地对自己说:“嗯。”然后离开,消亡。
夏邻一晃神的工夫,就看见楚柏浅浅的笑容,是对着绿荫。夏邻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楚柏回头正视夏邻,认认真真地回答:“老师,我叫楚柏。”
“楚柏,你怎么迟到班会了?是家长没来所以没有来得及收拾吗?”夏邻本来不想说后半句,但内心已经为他找了一个借口。他私心地觉得,这个少年,太脆弱了。好像一碰,就会破碎一样。
楚柏沉默了一会儿,半晌“嗯”了一声,道:“对不起,夏老师。迟到了。”
夏邻不敢用力,轻轻拍了拍他的肩,道:“没事。以后不要迟到就好了。”
楚柏:“嗯。”
夏邻:“你没来的时候,大概jiāo代了一下作息时间。早上6点20分前到教室,午餐你知道了,晚餐17点20分,中间一段时间是洗浴,18点10分前到教室。这些具体的学生大会会讲到。好了,你回去吧,你同桌还没有来,你不用发书了,照看一下两个人的书吧。”
楚柏:“好。”
转身回去的时候,蝉鸣叫得正欢,像是一首无间断的平调,少了一些东西。少了什么呢。
进入教室,铺天盖地的讲话声挤进耳中。
“邻老师真年轻,想追。”
“做梦。”
“刚刚迟到的同学好帅好白啊。我的心在扑通扑通跳。”
“+1”
“+2”
“+10086”
“但是我更喜欢邻老师。”
“人家有女朋友了。”
“在线失恋。我要转移注意力喜欢迟到同学了。”
“咦。”
“还有一位迟到同学,希望也是位大帅哥。如果我二度失恋,就还有第三次机会。”
“三度失恋是有机会的。”
“钱钱,所有女生都看着两个男生,难道我们长得太丑了吗?”
“明明,是你不够帅。”
楚柏抬眼看过去。施铭3号1913第五排,陆潜6号1216第四排。是他们两个吧。走上前问道:“你们是施铭和陆潜吗?”
“是啊。”
楚柏友好地笑了一下,道:“我是2号chuáng楚柏。”
“哦,我说怎么找不到2号chuáng和4号chuáng。估计你的同桌就是4号chuáng了。”施铭眨着大大的眼睛道。
4号chuáng,2625,周绎,第七排。“能不能麻烦告诉我1号chuáng和5号chuáng是谁?”
陆潜个子小小的,抢着回答道:“那个班里最高,个子有1米9瘦瘦高高的就是秦度,谢南是第五排那个戴金边眼镜的看起来很温和的男生。”
1号chuáng,秦度1604第七排。5号chuáng,谢南2414,第五排。
楚柏记下,轻轻答道:“谢谢。”陆潜摆摆手笑道:“没事。”
回到座位上,楚柏静静地将两个人的书本收拾好,便安坐在座位上。拿出一本崭新的活页本,写下12小时的线索。
1号秦度1604第七排。一米九。
2号楚柏0302第七排。旷课。
3号施铭1913第五排。大眼睛。
4号周绎2625第七排。迟到。
5号谢南2414第五排。金边温和。
6号陆潜1216第四排。小个子。
规律。
午餐是盒饭,以宿舍为单位一桌。豆芽粉丝,jī腿,jī毛菜、红烧排骨、土豆丝。楚柏认认真真地把每口饭嚼了20下,但凡吃了一口的菜都会吃光。
陆潜瞥了几眼楚柏还没有吃的jī腿,问道:“楚柏,你的jī腿还准备吃吗?”
红烧排骨还有一半,楚柏想了一下,道:“不吃了,排骨暂时还没吃完。你要吃吗?”
陆潜将jī腿夹过去,喜滋滋道:“谢谢啦。”
施铭拍拍陆潜的头,取笑道:“是该多吃些。长些个儿。”
楚柏笑了一下,继续吃饭。
泛着灰白的蛛网一层一层地剥落,从天花板下坠,看不见的蛛卵依附在破败的网重重地掉下。地面、书桌、讲台、每一个经过的人,都已经落上了密密麻麻的蜘蛛。
每一次呼吸,都呼出,爬在脸上的虫卵。
楚柏用长杆掸去天花板的灰尘。黑色的T恤衫没有改变。它吸收了光,吸收了暗,吸收了灰尘,吸收了生命,让其灭亡。
一时间,教室尘土飞扬。教室里的人都禁不住都咳了咳,楚柏面色如常地还在掸灰尘。离得近的人都纷纷散去。
楚柏到储物间的水池洗了洗手。透着那个小小的窗口,看见一枝横斜出来的绿色,闪闪发光。
这个世界没有打败它。那是一抹新绿。纵使不久将要夭折,也在等待夭折。
楚柏将水池的位置让了出来,便走到了教室外。随意抖落一下略显宽大的衣衫,仿佛能感觉到多少生命被丢弃,预知了被践踏的夭折。
午睡时间,他轻轻打开后门又合上。
果然,他还在。
那个美丽而优雅的少年。
轻云之蔽月,流风之回雪。
他合目而坐,没有琴声。无声,有声。冯夷鸣鼓。川后静波。
这么浓烈的光芒,一层层的过滤之后,也只剩了绚丽的柔和。拥抱着这个少年。
起风了。树影摇晃。光线飘忽,飘忽若神。
徙倚彷徨,神光离合,乍yīn乍阳。
这个少年,他在天边。我在彷徨。
作者有话要说:2019/7/11
1.“轻云之蔽月,流风之回雪。冯夷鸣鼓。川后静波。飘忽若神。徙倚彷徨,神光离合,乍yīn乍阳。”——语出曹植《洛神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