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挺陌生的,不认识。」我尴尬的笑笑,急匆匆的想要逃离,但他依旧拿着照片放到我眼前,没一点想要放我走的意思。  

「你再仔细看看!俺应该不会认错!」他露出一排牙,或许是黝黑的皮肤显衬,牙齿格外白亮。  

「你看看,你这个胎记,跟英子的一样。」他指的是,在我小臂处的一枚硬币大小的青褐色胎记。  

「不是,你认错了。」我眼神躲避,不耐烦的将他举到我面前的照片推开。  

「俺肯定不会认错!怎么就不承认呢?英子!」  

「你烦不烦!到底要我说几遍你才懂?」  

「我不是!」  

我的态度由先前的忍耐,转变为急燥。  

「我都说几遍了,不是!我不是!我也不认识你照片上的人!我更不是你要找的人!」  

他被我突如其来的坏脾气吓到,不知所措的收起举在我眼前的褪色泛黄的塑封照片。  

他原本笑着裸露在外的白牙,一点一点收缚起来。  

他带着浓重的口音,吞吞吐吐的讲:「俺舅病了,就想见英子一面......」  

「生病?为了钱?为了钱是吧。」我急忙打断,从包里拿出五百块钱塞到他手里。  

他见到钱一下子慌了,推脱着不要,急忙辩解:「俺不是要钱,不是要钱,你这……」  

我把钱硬塞给他,塞完后夹着包,飞快地向前逃离。  

没走多远,就听见他在身后大叫了一声:「英子!」  

这个熟悉的名字。

我惶恐的停下,转身看向这个男人。  

他的脖子上挂了一个牌,脚边是个大的编织袋,右手拿着一个放大版的塑封照片,左手把那五百钱攥的死死的。  

他眼眶里的热泪炙烫着皮肤。  

他咬着牙许久,才哽咽着说:「你就回去吧,跟俺回去吧。你爸真的后悔了!这些年也一直在找你,他现在生病了,就想再见你一面。」  

说完,他用手抹了把眼泪。  

仔细看他,粗糙黝黑的皮肤掺杂着肿胀的油光,杂乱的眉毛拧成一团,脸上尽显慌乱。  

他见我停下脚步,以为有了丝希望,继续煽情说:「舅他病了,就想再看看你,他……」  

我没等他说完,转头离开。  

步子坚定,没再管身后他慌乱的声音。  

我不敢回头,不顾脚下高跟鞋摩擦的疼痛,快步逃离到地下车库。  

拧动钥匙,车子却怎么也打不着火?  

我直楞楞的盯着车窗,茫然地哭了。  

2  

五十年前,地主还在。  

土炕泥房,封建仍存。  

那年,我十二岁,独臂的哥哥结婚。  

这本该是全家最欢喜的事儿,可女方突然提的要求,却让全家陷入的危机。  

「也不要什么金银聘礼,像样点的房子,总得有一间吧。」  

「也不说什么砖房了,瓦房总得有一间吧。」  

她用干黑且粗糙的手楷了一下那土墙。  

稀疏滑落下一大块黄土。  

「啧啧,这大雨还没冲就这样了?」  

「这房子!能住人么!」  

她的尖酸刻薄,眼里的不屑,深深刺红了父亲那沧桑得脸,刺痛了哥的心。  

「妈……」  

准嫂子喊了声,毕竟是自己未来的丈夫,婆家人的面子还是要顾及的。  

「你别吭声,我这都是为了你以后着想。」  

「这连个像样的房子都没有!结婚后你住哪?吹风漏雨?」  

我看着这对母女一唱一和,心生厌恶,不忍再听,便拿起木门后,竖着的旧镰刀,转头离开。  

门前的老牛高一声,低一声的哞叫着。  

我抱一垛草到它边儿上,看着槐树顶上的日头渐渐落下。  

听到木门吱抝一声响。  

看见那对儿母女从院子里出来。  

等她们后,才重新走进院子。  

「那女人真烦,明明之前都谈妥了现在又来变卦!」我嘟囔着说。  

这个婚事是村头的王二婆说的媒,是隔壁村的,她不嫌哥只有一个胳膊,说是她不嫌,其实是她的父母不嫌。  

与其说是嫁女儿,不如说是卖女儿。  

两家人说好了,一只牛,一只羊,就让「嫂子」嫁过来,可现在又来要求翻新房子。  

我说:「野花遍地,大不了换一朵!」  

爹蹲在墙角抽着旱烟,没吱理我。  

哥把桶扔进井里,缓缓的转着井棒。  

他说:「爹,这婚……这婚我不结了!」  

「不行!」  

爹从墙角站起,叭叭的抽着旱烟。  

他说:「儿啊,你都三十啦!咱家的香火,不能在你这儿断了!」  

「这事你别管,我想办法。」  

爹吐出的白烟蹿天,蹿到他的头顶,像是蒙上了一层白雾。

爹想办法,想了个好办法,真是个好办法!! 

「叔,画这儿!这儿!」  

「猫三」把卖契铺好,指着右下角。  

父亲拿起笔跃跃欲试,想要在纸上画去。  

却被「猫三」给挡住。  

他说:「叔,你可想好了,这画了之后,英子,可就是咱陈地主家的人了,可不能反悔了。」  

父亲叹了口气,摆摆手,拿着笔,不流畅的在上边画了个「十」。  

「爹!」  

我破门而入,正见那猫三把画过押的卖身契收起来。  

我心理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涩,我喘着愤怒的粗气,质问他:「你是不是把俺卖了?」  

爹不说话,坐在土炕上叭叭的抽着旱烟。  

猫三开口:「英子,你爹,他这不也是因为你哥结婚……再说了,等你到了陈府有你吃香的喝辣的!你这丫头还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你闭嘴吧!你个害人精!你个害人精!天天做倒卖人口的事儿!你还要不要一点良心?」  

我打断猫三的话,抄起支门的木棒朝他身上打去,他嚎叫着在屋里,在土炕上,来回乱窜。  

爹起身拦我,在混乱之中大喊:「卖了!卖了!卖掉了!」  

我泪一下从眼眶中淌下,这是我的父亲啊。  

猫三拿着卖身契匆匆离去,临走时还不忘喊道:「叔,钱!我过几天就送来!!你放心!」  

爹在里面应道:「尽快啊!三儿!叔等着急用呢!」  

我的心,瞬间如死灰般。  

我走的那天,爹他还是在叭叭抽着旱烟。  

我说:「爹,你少抽点,这东西抽多了也不健康。」  

我顿了顿,又说:「爹,女儿走了,以后不能为你尽孝了,你多注意身体。」  

他靠在土墙上没说话,衣服上蹭上了土。  

剥落的墙灰窸窸窣窣的落在他发白的头发上。  

他盯着院里的草垛,没送我,没看我。  

我背了个破背篼,慢悠悠的跟在猫三身后。  

哥站在槐树下,用仅有的一只手抹着眼泪,他逞强着说:「被风迷了眼,这该死的黄沙……」  

他站在坡口,目送了我好久。  

3  

陈府很大,是之前遗留下的贵族地主。  

我被派到陈少爷身边伺候,做了他的童养媳。  

该说是自己命好?亦或者是命糟。

陈少爷他已经十九,长得秀气体面,是一派正人君子。  

他留过洋,学的是新思想。  

他摒弃,唾骂糟粕的封建制度。  

他讨厌童养媳的陋俗,但他不讨厌我。  

他待我如妹妹,没有丝毫僭越。  

他教我识字,跟我讲他在外留洋的经历。  

他拿出一个尖尖头的铁制笔。  

这个东西我之前没见过。  

他告诉我:「这叫钢笔。」  

我重复:「钢笔?」  

表情是那样疑惑。  

他又拿出一个玻璃瓶,里面装满了黑色的液体,闻起来还臭臭的。  

我捏着鼻子,声音嗡嗡的:「少爷,这是什么呀?也太臭了。」  

他笑着,端着那瓶东西,又往我鼻子前凑了凑,他说:「这是墨水,他们两个是搭配使用的。」  

他演示给我看,将笔吸满墨水后,在纸上写出正正方方的小楷。  

他说:「英儿,从今天开始,你每天练一张。」  

是的,他喊我英儿,这也让我自作多情觉得,自己与他人不同。  

他拿着一张宣纸对我说:「每天练一张,不准偷懒,第二天早上,交给我检查。」  

我不情不愿的练习,这玩意看着容易,练起来难,练完半张,我的手都酸了。  

本来在府里洗衣干杂活,就很累了。现在又增加了练字,就更累了。  

但是为了他。 

我是后来,才知道,他早就心有所属。  

那天,我在河边洗衣服。  

无意目睹了他跟林小姐私会。  

她可真美呀,就像一朵水莲。

「英儿。」  

陈少爷一回来,就四处寻我。  

我知道,他一定发现了在河边偷看的我。  

我知道,他一定是嘱咐我,不要乱传。  

我抱着木盆迎上去:「少爷,你喊我......」  

我还没说完,他就拉着我去了偏房。  

还紧张兮兮的关上了门。  

他对我说:「英儿妹妹,今天你在河边看到的事,千万别乱传。」  

妹妹?我抓住了这个字眼,他平日都是喊我「英儿」,从不加「妹妹」二字。  

他这是要与我撇清关系?  

他见我没回应,就又说:「英儿,你是个好姑娘,你还小,感情那些事,你还不懂,等你再长大些,就也会有自己喜欢的人。」  

他就是把我当成小孩子了。 

我反驳他:「我怎么不懂?我懂,我也有喜欢的人!」  

他像是听到了什么稀奇事。  

好奇的问:「哟,英儿有喜欢的人啦!那等过些日子,我跟父亲说,让他将你的卖身契还给你,我做媒......」  

我没等他说完,抱着木盆小跑着走了。  

心理酸酸的,他就是不想娶我罢了......

要是我跟林小姐一样,一样漂亮,一样受过新思想教育,一样会写漂亮钢笔字,那他是不是就?

陈少爷留过洋,学习过新思想。  

可他还是没能扛过旧俗的捆绑。  

我照顾了他半年,便被送上了花轿。  

那喇叭吹得俏响,金色的花穗一晃一晃。  

在轿子里,盖着红盖头的我,心情算不上是喜悦,甚至还有点苦涩。  

我掀开盖头,透过轿窗,望见了人海中哭红了双眼的林小姐。  

陈少爷喜欢他,坐这轿子的,也本该是她。  

林陈两家不和,镇里人都知道。  

林家开布坊,陈家就开剪子铺,陈家开金饰轩,林家就在对面街开个当铺。  

几代相厌相恶,互相针对了多年,一直不和。  

偏偏不巧,在赴洋留学的轮船上,林小姐和陈少爷相遇。  

他们聊名著,他们赞江湖海河。  

他们一起远赴留学,一起奔波,一起回来。  

他们就这样相爱了。  

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  

陈少爷要提亲,却遭到父母软禁。  

林小姐来探望,却被轰出。  

几个老妈子,对着娇滴滴的林小姐,破口大骂:「你还有脸来?真是不要脸啊!」  

「你的脸皮可真够厚!也可真够贱的!」  

「像这种不守妇道的女人!在以前,就该被抓去浸猪笼!」  

我端着木盆,躲在门后,看着她用小手绢,擦拭着泪水离开。  

原来,爱情不是你情我愿就可以的。 

他们互相钟情都不能在一起,更何况我的单相思呢?

林家很绝,为了永绝后患,干脆就将林小姐许配给了吴家的大少爷。  

吴家的大少爷不思进取,好赌成性。  

他们宁愿毁了她,也不愿意让她嫁给陈少爷。  

林小姐结婚的消息传出,陈少爷听到后,自此一蹶不振。气血攻心,一口鲜血吐出,久久没能缓过来。  

陈老爷信了神棍的冲喜,便提前,叫我纳入陈少爷房内。  

红色的是喜字,黄色的是穗须,简单的仪式,红烛映幕。  

到了晚上,新婚房内。  

少爷扑通跪到了我面前。  

他说:「英儿,你是个好姑娘,我不该为了自己的私情,就如此糟蹋你。可......我与夕儿两情相悦,我不能负了她。」  

夕儿是林小姐的名。  

他不能负了夕儿,却能负了我。 

他潜夜逃了,跟林小姐一起。  

我看着他收拾东西的背影,心情就像堵进了一团棉花,不断地汲取水分,又胀又涩。  

我问他:「你能不能不走?今天是我们的新婚。」  

我如愿嫁给他了,这种感觉并没有我当时想的美好。  

他还在收拾着自己的衣服,连头都没抬。  

他说:「英儿,我将你的卖身契,拿出来了,等我走后,你也找机会离开。」  

我又说:「你就不能不走?林小姐也不是完璧之身了!她嫁过人了!」  

他收拾东西的手停住了。  

她没料到我会说出这样的话。  

我自己也没想到,我会说出这样的话,  

在那个封建农村的年代里,女人的完璧之身,是异常重要的。  

我以为他会生气,因为我口无遮拦的贬低了他最爱的女人。  

但他却没有。  

他对我说:「他们所谓的完璧,只不过是一层被附加在女人身上的枷锁,是男人用来锁住女人的镣铐。我们是不在乎那种东西的,只要彼此情义相通,是或者不是,又有什么关系呢?」  

红烛静静燃烧溜淌,我盖着红盖头,在软塌上,静坐了一夜。  

竟不料第二天,噩耗传来。  

一个山夫火急火燎的冲进大院,他说:「陈少爷跳崖了!陈少爷跳崖了!」  

我冲出房门,身上还穿着喜服。  

我不敢相信,又或者我不愿意相信,我拿出一点当家女主人的气概,厉声道:「胡说!管家!将他赶出去!」  

他见我不信他,急躁起来:「是真的!是真的!我今早上山采药,在山崖上,药筐掉下去了,我顺着西坡的崖子,往下找!看见了陈少爷的尸体!」  

他说得有理有据,但我还是不愿意相信。

陈老爷派人跟着他去了西坡崖,找到了陈少爷的尸体。  

昨天晚上还好好的。  

林小姐呢?那林小姐呢……  

「你还我女儿!你还我女儿!」  

「你们家那个害人精,自己死还不够,还要拉上我们的心肝儿啊!」  

「不要脸!不要脸!」  

「天道轮回!报应不爽!」  

哭声骂声,一片接着一片。  

我恍惚觉得像梦一般,昨夜还好好地陈少爷,昨天还哭红眼眶的林小姐。

两天后,林小姐回来了。  

她走时,是干净的,回来,却是...... 

她身上布满满淤青,衣衫也是破烂不堪,嘴里念念叨叨,眼神涣涣散散。  

林夫人看见后女儿这般样子回来,气血攻心,急晕了过去。  

陈夫人在家门前,疯癫的大笑着,嘴里大喊着:「你活该啊!你们家活该啊!出了这么一个娼妇!」  

而我就像被浸入水里,窒息,周围的一切混乱不堪,各种嘈杂,我不能呼吸了。  

镇上流言四起。  

他们说,陈少爷跟林小姐私奔,在逃跑的路上,不巧遇见了山贼。山贼不多,却各个蛮劲,陈少爷本就身子弱,力气单薄,他拼了命的保护,还是难凭一己之力。林小姐的哭喊声像是凌迟,一下下刺痛他的心。  

有人说,陈少爷是被逼迫,跳下了西坡的崖子;也有人说,陈少爷是不堪凌辱,自愿跳下的西坡崖子。  

陈家是待不下去了,他们都不待见我。  

我为陈少爷守了两天灵。  

在夜里,拿起在提前收拾好的包裹,偷偷离开。  

翻出围墙,钻进小道,天渐渐亮了,离镇上遥遥远远。  

我稍稍松了口气,坐到郊地里歇息片刻,猛的被人在后脑勺敲了一棒。  

之后便昏厥,什么也不记得。  

醒来只见自己在一个木棺中,转头便与紧密双眸,穿着嫁衣的林小姐对视上。  

「啊!」  

我尖叫着挣扎,拍击着木棺。我听见外边沙土覆盖的声音,一下,两下,一铲子,两铲子。  

身边的林小姐,禁闭双眸,唇色艳红,她挨着我,浑身冰凉发硬……  

她以为自己逃离了山贼,能活着,能继续生活。回到家中,她幻想自己能得到父母的庇护,丈夫的原谅,却不料迎接她的是死亡。  

「你还有脸回来!我们家的脸都被你丢光了!」  

「我们吴家!怎么就瞎了眼娶了你这么个娼妇?」  

「不守妇道!辱损家门啊!」  

为了家族的声誉,为了丈夫的面子,她被强行灌入一杯毒酒。  

林家秘密的举行着丧葬仪式。  

神棍说林小姐怨气大,要人陪。

我用力敲打着四周,撕心裂肺的哭喊着,呼吸逐渐困难,直到精疲力尽。  

我听见土壤撒到木棺盖儿上的声音,一铲一铲。  

木棺开了,是猫三。

他说:「英子!」  

我哭着喊:「三哥!」  

这是我第一次叫他哥。  

他将我从木棺里拉出来。然后又将木棺盖上,拿着铁锹将土重新堆好。  

他说:「林家让我埋人,我没想到他们把你抓来了,刚才人多,我也不好将你弄出来,幸好幸好,你还活着,我生怕我晚了一步,你憋死在里边。」  

我哭的止不住,心情还没从刚刚的死亡边缘拉回来。  

他又说:「你不是在陈家,怎么跑出来了?」  

我抽抽噎噎的回答:「陈.....陈家根本就......呼!根本就容不下我了......他们说,我克死了陈少爷。」  

一提起陈少爷,我的心里就一阵酸苦,到底该说我命好,还是命糟。

他叹了口气:「英子,那卖身契......」  

我说:「我带出来了,陈少爷在走之前,将卖身契还给我了。」  

他说:「还给你了就行......还给你了就行。」  

我告别猫三,哭啼着,一刻不停歇地跑回家。  

家已经翻修。  

墙上不再是破落的黄土,而换成了掺杂糯米粘性好的红土,房顶也不是枯草,而是换成了瓦片。  

我看着用「卖身钱」堆砌起来的房子,心理百般滋味。  

推开了用木棍扎在一起,拼接组成的围栏门,进入大院子里。  

一个大着肚子的女人正在木盆里搓着衣服,她看见我后,满脸疑惑:「你找谁?」  

我百感交集,哭了起来。  

他们已经将我忘了。 

夜里,黄色的油灯影影绰绰,照得人影忽大忽小,爹听完我诉说,眉眼横列!一顿臭骂。  

「你还回来干嘛!」  

「你是偷跑回来的?」  

「你知不知道陈家正在四处找你?」  

「扫把星!」  

他让哥从柜子里拿出几张银票塞给我,把旱烟朝桌上敲得啪啪响:「赶快走!赶快走!别晦气我们!赶快走!」  

我被连夜轰走,没能留宿过夜。  

他们一点都不担心我会遇见山贼,一点都不担心我落得林小姐的下场。  

想起林小姐,我一阵发寒。  

嫂子递给我一个布包,包里装着些干粮。  

她说:「家里也没有什么吃的,这些你拿着路上吃。」  

看着这个用我「卖身钱」换来的女人,我有些恨,却又恨不起来。

如果不是为了娶她,我也不至于被卖。

可她现在的温柔体贴,以及对我的好,又让我产生一丝感动。  

或许她的命运也同我一样,生在这个时代的女人,都是一个可怜人罢了。  

她揣着孕肚,对我交代说:「你在路上一定要小心点。」  

又像是放心不下,她转身进屋劝我爹。  

「要不让英子留下,等明天再走,这大晚上,她一个姑娘,万一出点什么事?」  

我哥也说:「是啊!爹!我们对英子本就亏欠,就让她留下过夜,等明天再一早走。」  

「留什么留!钱也已经给她了!什么东西也都给她准备好了!赶快让她走!爱去哪去哪!别呆在这!我看着晦气!」  

我听见爹嫌弃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鼻头酸酸的,忍不住抿住嘴,哭了起来。  

隔着泪花,我看见了贴在墙上的喜字。  

红色喜子经过雨水风吹已经有些褪色,边角处泛着粉白。  

他们什么时候办的喜事?  

什么时候怀的孕?  

我全不知道。  

爹也没遣人给我捎个口信,也许在他的世界里,我已经算是个外人了吧。

我背上小布袋离开,外边有人家的灯火映路,不算黑,但也看不清路。  

哥和嫂子,站在门口送我,他们头顶上的那个红灯笼泛着红光,烛光映着他们,一圈黑影。  

没有告别的话,他们就站着,目送了我好久。  

我步子走的很快,一小段路还用跑着走,到那片树林了,到那段山崖了。

我想起了陈少爷,我难过的哭起来,如果不是那些讨厌的世俗,说不定,他和林小姐会很幸福的。

郎才女貌,才子佳人。

我不敢向前走了,我不敢穿过那片树林,不敢经过那段山崖,我坐到路边,躲到一个窑洞里,抱着腿坐,不敢睡觉,迷迷糊糊盼到天明。  

到火车站旁的当铺里,我当掉了陈少爷给我的怀表,买了张车票,只身前往了上海,那个大城市,离家很远。  

越远越好,我在心里暗暗发誓,再也不要回来了。 

4  

上海不是土房土炕,他们是琉璃瓦,洋气的水泥房。  

我漂泊四处,和街边乞讨的人一样睡过街道,  

去洋餐厅打工当服务员,却被洋鬼子欺辱。  

「先生,您的餐好了。」  

我托着餐盘,弯腰弓身,将饭菜摆放到他们桌子上。  

这是两个大鼻子的外国人。  

他们留着长长的络腮胡,浑身上下白的像在面缸里滚过。  

「请慢用。」  

我礼貌规矩的按照培训那样,对着客人规范用语。  

但他却突然将手伸向了我的臀部,在上面弹了一下。  

我的脸霎时羞的通红,之后是恼怒:「你这是干什么?」  

「what?」  

他们水仙装蒜,揣着明白装糊涂。  

企图用英文伪装自己,逃避责任。  

我听不懂洋文,自顾自的说:「你刚才摸了我的屁股!」  

他们继续摇头晃脑,说着我听不懂的洋话。  

陈少爷教我识字,教我练钢笔字,却忘了教我说洋话。  

再怎么说我也是个黄花大姑娘,虽然嫁过陈少爷,但我们两个连手都没牵,更别提摸屁股了。  

我越想越委屈,觉得像被人占了天大的便宜,又羞又臊还又生气。  

「请你向这位姑娘道歉。」  

在后方,一个穿着正装,戴着四方眼镜,梳着背头的男人开口。  

他目光炯炯地扫视着两个摇头晃脑的洋人。  

洋人说:「I do't udertad what you aid.」  

男人冷笑一声,破口大骂:「我说你是狗娘养的东西!」  

洋人掀桌而起:「你骂谁呢!」  

看来,他们听得懂中国话。  

最后是经理出来,才平息了这场纠纷。  

他们还是没对我说「对不起」。  

也是......我这种无足轻重的人。  

我低着头,在路边。  

这场争吵同时也害我丢了工作。  

「丫头,你想不想跟着我。」  

我闻声抬头,是在餐厅,替我出头的那个男人。  

我叫他季先生,他戴着一个小方镜。  

他有妻子,他和她的妻子都是大学的国文老师。  

他和他的妻子,是自由恋爱,自由结婚。  

他们说话斯文,举止得体。  

有时我会想,如果林小姐和陈少爷他们两个还活着,会不会像此一样。

季夫妇收留我,让我和家里的奶妈一起收拾屋子。  

我勤快做事不拖泥带水,聪明懂事又会担责任,我耐心照顾他们两岁的孩子,他们很欢喜,收了我做学徒。  

我呆了一年,早已融入他们当中。  

可时局动荡,文人难自保。  

季先生一家躲避远赴香港,临走之际,将我托付给了无子女的好友,郭氏夫妇一家。  

他们没有孩子,收我做了义女,改名为郭珍。  

新家庭待我很好,新旧交替。  

我适应,我早就适应这种颠沛流离的生活了。  

我随郭氏夫妇出洋。  

成为了陈少爷林小姐那样曾令我羡慕的人。  

几十年过去了,我释怀儿时的一切,尝试忘记。  

我在德国教书,遇见了我现在的先生。  

他跟陈少爷是有些相似的,总是无意地逗我。

「郭老师,等一下。」  

我抱着书从教室出来,再下楼梯时,听见了楼上传来喊我的声音。  

我从楼梯的像外探头看去,一个穿着棕色西装,口袋别着一只钢笔的男人,匆匆从楼上赶下来。  

他将手心展开,里边是一个菱形吊坠。  

「郭老师,你衣服上的装饰掉了。」  

我下意识往自己的裙摆看去,在那一排绣嵌的装饰上,明显缺了一个。  

我从他的手中接过,说了声:「谢谢。」  

他腼腆地笑了笑,然后说:「如果方便的话,能约你一起吃个晚饭么?」  

我愣住了,我能明显感受到他的爱意,这是我第一次被人主动追求,我内心慌乱,不是欣喜,而是想要逃避......我觉得自己不配。

「实在不好意思,我晚上有约了。」  

我找了个借口推辞掉。  

他大失所望,肉眼可见的失落。  

他说:「是我唐突了,实在不好意思。」  

我说:「谢谢你的邀请。」  

我以为我们没有后续了,我以为他碰壁后会退缩了。  

事实相反。  

我们开始频繁的偶遇。  

他说:「好巧啊郭老师,你也来看电影?」  

他说:「真是太巧了!你也去图书馆?」  

他说:「我们也太有缘分了吧!又见面了!」  

他说:「郭老师!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啊!」  

 真有这么巧么?我不相信。  

「你能不能别再......」  

我话还没说完,就被他一把拉进怀里,随后一辆轿车从我刚刚站的位置疾驰而过。  

我贴在他的胸膛,感受到他的体温,闻得到他身上淡淡的古龙香水味。  

「还好!还好!现在的车,开的跟飞的一样。」  

我反应过来,从他怀里脱离出来。  

装作整理自己的发型,掩饰自己的慌乱。  

他身材修长,高我两头。  

他将手插到口袋,俯身弯腰凑到我面前,一脸纨绔的不羁,他说:「怎么脸还红了呢?郭老师?」  

人动情总是很奇怪,也许就是那么一瞬间,也许就是那一两个点。  

总之,在那个晚上,我沉寂的心,跳动了。 

我们结婚了,在德国定了居。  

把我的养父母一同接了过去。  

幸福快乐的日子一直持续三年。  

直到前些日子,我的养父病故。  

他说:「我想回去了,不想客死异乡。」  

我们一家几乎是连夜收拾东西。  

在第二天,急慌忙赶的坐飞机回来了。  

5  

有些事情,我好不容易忘记了,好不容易忘记了。

「噔噔噔」  

我抹去眼角泪,摇下车窗。  

「女士,您没事吧?」  

一位戴鸭舌帽的男人礼貌询问,顺势递给了我一张纸巾。  

「没事。谢谢!」  

我接过方巾,问:「你是用车位儿的吧?我正准备走呢。」  

他说:「我见您在车里呆很久了,如果方便的话,我确实需要停车。」  

「我马上将车挪走。」  

我拧动钥匙,车发出「嗤嗤」的打火声。  

奇怪,刚才明明打不着。  

车子启动,窗外的风灌进车内。  

我对着后视镜朝自己笑了一下,不断给自己洗脑道:狠狠心,都过去了,那都是过去,都是过去了……  

手机响动,是我的养母。  

我接通:「喂,妈,怎么了?」  

她在电话那边的声音带着哭腔。  

她说:「珍珍,你快点来医院!你爸爸他快不行了!」  

我放在方向盘的手顿时捏紧了,将车开的飞快,往中心医院开去。  

将车停好,在等电梯时,又看见了那个男人。  

他看见我,眼神里闪着激动的光。  

「英子!」  

他拖着自己的编织袋向我走来。  

嘴里还念念有词:「我就知道你是英子!你说,你爸看见你该多高兴啊!」  

我盯着电梯,看着上面的数字跳动,不断变化,内心在祈祷,快一点,快一点。  

他还在继续说:「当时,怎么也联系不上你,还以为你都死了......呸呸呸,不说着丧气话。你是来看你父亲的吧,我领你去,我舅看见你,该多高兴啊!」  

嘀!  

电梯门开了。  

我急忙躲进去,他也跟着进来。  

这个密闭空间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甚至能闻到他身上的馊臭味。  

我屏住呼吸,按下了数字「5」。  

他见状,急了:「不是五楼!是六楼!」  

说着,他就伸手想将我按下的楼层取消。  

「你干什么?」  

我对着他吼,他被我突如其来的坏脾气吓到了。  

他怯怯说:「我就是......想让你去......」  

「我告诉你!我不是你要找的英子,英子已经死了!从他将我赶出去的那一天,就已经死了!死在了那片树林里,死在了那段山崖上,死在了那个他骂我晦气的晚上。」  

我的眼泪不受控制,夺眶而出,像是之前所受的委屈积攒到现在,绷不住的爆发。  

电梯门开了,我长吐了口气,走了出去。  

他在电梯里呆呆站着,就这么拎着那个编织袋,手里还拿着一张塑封旧相片。  

我靠在医院的墙上,忍不住用胳膊盖住眼睛瑟瑟的哭着,身子随着抽泣,微微颤抖。  

我眼眶红着走进了病房。  

我的养父在病床上躺着。  

他看见我进来,强打起精神:「珍珍来啦。」  

「爸!」  

我喊了声,声音忍不住的发颤。  

他眼眶也红了,对我说:「别哭,爸爸没事,爸爸好着呢。」  

我鼻头又一阵酸涩,哽咽着说不出话来,眼眶里的泪珠模糊了我的视线。  

我是郭珍,这才是我的父亲。  

六楼的一个病房里,床周围挤满了人。  

床上的人,身上插满了导管。  

他浑浊的眼里闪着泪水,费力的抬起手指向病房外,嘴唇蠕动着。  

发出「英子,英子」模糊的音律。  

那男人把放大的照片拿到病床前,展示给他看:「舅!英子,英子在这儿!」  

「英子回来了。」  

「英子过得可好了,英子不是麻花辫了……」  

「英子工作忙,他给了我五百块钱,让我拿来给你。」  

「她还记得你,她也很想你。」  

病床上的他,费劲的挤出一丝微笑,抬手想要触摸那张照片。  

颤颤巍巍举起的手还没来得及碰上,便突然放下。  

死亡的「滴滴」声刺耳。  

医生和护士一起涌了进来。  

「爸!」  

「舅!」  

那一阵家属的尖叫似乎在预示着什么。  

在病房拐角处,我蹲下,埋头哭着。  

他临走前,应该是看到了吧。 

我现在,到底哭什么?  

我该恨他?还是?  

不知道是我命好,还是命糟。  

我的养父,我的生父,在同一天,先后两个时间段去世。  

我结婚了,但一生未孕。  

我和我的丈夫一起领养了个孩子,给她取名「乐乐」。  

平安喜乐的意思。  

我在迟暮之年,还是回到了那个地方。  

我试图寻找陈少爷跟林小姐埋葬的痕迹,无果。  

那里已经被抹平。  

开发商在上面建起了高楼。  

女儿说:「妈,在这里给你买个房子?如何?」  

我看着我的女儿笑笑,心里想:你敢买,我还不敢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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