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喝,多谢姑娘了。”

那声音嘶哑难听的汉子从掌灯少女手中接过烛台,早有人伸手扳过床上尸首的脸。这汉子举灯往那人脸上照了一照,只见那张脸颜色青灰,毫无生气,正是方心骑的容貌。这四名汉子都是这一个多月来监视小院的几双眼睛之一,辨认过一回,相互使了个眼色,点了点头。

掌灯汉子将烛台还给少女,笑道:“果然不错,两位姑娘不愧是公子看重的人,办事果然干净利落,剩下的就交给我们这些大老粗吧。来,兄弟们,搭把手。”

栀子毫不领情的冷哼一声,掌灯少女吹熄烛火,屋中复又是一片黑暗。四个大汉将尸首从床上挪至箱中,盖上盖子落了锁。

拍了拍木箱盖子,那汉子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转头看向床边的白衣少女,嘿嘿笑道:“这位姑娘可是吓着了,怎么一直不说话?”

“你有完没完,可别耽误了正事!”

少女发怒之时,冷冰冰的语调宛若霜雪。那汉子的同伴亦道:“好了,少说两句,咱们快些走吧。”

四名大汉终于走出了房间,那搬运木箱的吱呀吱呀声渐渐远去,直到小院再度恢复沉寂。屋里的两人同时松了一口气,栀子这才发现她身上的冷汗早已湿透了罗衫,背上的衣料紧贴着肌肤,黏糊糊的好不难受。

方心骑的情况也未曾比她好多少,尤其是方才那汉子向他问话时,他的心都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

这一关暂且算是过了,栀子轻声笑骂道:“那个老张,精得跟鬼一样,好险瞒了过去,要是被他发现蛛丝马迹,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不过……”栀子话锋一转,正色望向方心骑,道,“接下来才真正凶险呢,一会儿出了屋子,公子可千万跟紧我,看我的眼色行事。”

方心骑见她说得郑重,亦认真点头应下。栀子叹了口气,拢了拢发髻,道:“走吧。”

两人走出小院,步上一条千步回廊。廊檐下每隔五六步远,便挂着一盏流光溢彩的五色宫制琉璃灯,照得四下一片通明,反而不易隐藏行迹。

栀子走在前面,方心骑按照她的指点,半低着头,将经过栀子妙手易容

的脸庞藏在梳得蓬蓬的刘海下。走动时稍稍屈膝,这样虽然有些辛苦,却能大致掩饰他比女子显眼的身高。

迎面三五成群的白衣少女提着精巧的水晶灯笼嬉笑着走来,显然这里的女孩子们都是相熟的,看见栀子和方心骑,加快脚步迎了上来。

两人脚步略缓,栀子挪了几步,将方心骑遮在身后,率先向姐妹们笑着打招呼。

好在那几个少女都有事在身,怕耽误差事,说笑了几句也就散了。栀子的手掌在袖中蜷了蜷,回头却是冲方心骑柔柔一笑,用只有两人听得清的语调悄声道:“没事的,方公子且放心。”

方心骑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回以一笑。栀子却已经转回了身,继续朝前走去。

七拐八拐,一路上回答了无数口令暗号,来到一处寂静无人的穿堂,西面的门已经上了锁,栀子回身将他们进来的那扇门反锁了,随即从腰间mo出钥匙,打开了穿堂边唯一一间房屋的大门。

大门一开,扑鼻便是一阵呛人的灰尘霉味。栀子挥袖荡去飞尘,向方心骑问道:“方公子,你轻功如何?”

方心骑想了想,实话实说道:“不差。”

栀子点了点头,不再多言。大门已开,她伫立在门口,却不往里走。方心骑顺着她的视线向房间里望去,却发现这间屋子原来是一间宽敞的佛堂。

一尊金身大佛立在堂中,佛身金塑前放着佛案,按下列着三张蒲团,但是那案上贡品已经腐败,蒲团和地板上都落着一层厚厚的黑灰,看起来已是许久无人来过。

栀子道:“方公子,你看清我的落脚之处,千万别踩错了。”

说着,她身形一展,踏上门槛,借力一蹬,宛如翩翩y_u飞的蝴蝶般腾空而起,足不沾地的直接从门口跃上了佛案。

那佛案离门口足有五六丈远,她这一掠却是毫不费力,单就这手轻功,已足以傲视江湖上大多数高手。

单单一个侍女便有如此功力,王怜花果然不容小觑。

方心骑学着她的样子,借着一蹬之力亦跃上佛案,只见栀子双掌在佛像肩部背部几处拍打了一阵,墙壁内一阵机关响动,佛像后与墙壁间的间隔处,地板上一块铺地的青石砖发出隆隆的声响滑向一旁,露出一条可容一人进出的狭窄地道。

栀子道:“这条通道可以直接通到城外山间一座破庙里,到了那里你就安全了。”

方心骑听她言下之意,似乎并不打算同他一道离开。他不觉有些诧异,问道:“姑娘,你打算留下?”

栀子点了点头,忽而冷笑一声,道:“我是公子的婢女,自幼公子便待我不薄,我如今不光背叛公子,且残害同门,已是罪无可恕,自当留下听凭公子发落。”

“你……”夜晚的昏昧光线里,依稀可见少女脸上的线条坚如磐石,方心骑顿时语塞,默然片刻,道,“能活下去,总是好的,你若是担心此后无处可去,我可以……”

一语未完,忽然穿堂之外响起几个女子口音,皆是扯着嗓子,唤着一个方心骑没听过的名字,似乎是在找人。

栀子目中闪过惊慌之色,道:“糟了,是来找我的,方公子你快走!”

方心骑尚有些犹豫,栀子气急败坏的道:“方公子盛情,我铭记于心。只是我心意已决,方公子不必多言,若是在此处功亏一篑,先前的一番心血岂不白费!你我生不能同衾,莫非方公子想要死后同穴?”

“……如此,多谢了。”

这是方心骑第二次向栀子道谢,其中的分量却不可同日而语。

栀子展颜一笑,目中却闪动着凄凉的光芒。她忽然伸手勾住了方心骑肩上一缕长发,垂首柔声道:“方公子若要谢我,便将此物赠与小女子吧。”

穿堂外的声响越来越近,栀子目中寒光

一凛,手腕一抖,指扣袖中滑出的飞镖,在方心骑诧异的目光中削下他肩上一缕青丝,最后将人一推,送进了地道之中。

栀子再一次扳动机关,地道合上,再看不出启动过的痕迹。她望着指间缠绕的乌发笑了笑,抬手将之盘入自己的发髻之中,从佛像背后走出,足尖一点跃出门外,回身锁上了佛堂大门。

地道的尽头果然如同栀子所说,出口乃是郊野山道旁的一座破庙中。

破庙外塌了一半的青石墙,墙根下散落堆积的石块和杂草恰到好处的将出口掩藏起来,方心骑从地道中脱身,抬头便见满天星子,顿时觉得天高地广,世界之大,耳目一新,心情就和刚刚被人从井里捞出来的青蛙差不多。

不过终于逃出生天的喜悦并没有维持太久,mo了mo肩上因为被削去一截,而显得有些怪异的垂发,想起凶多吉少的栀子,方心骑只觉得一口闷气堵在x_io_ng口,不知该如何发xie。

最难消受美人恩,古人诚不欺我。

鼻端嗅到烤肉的诱人芬芳,肚子咕噜噜一阵作响,方心骑这才想起,为了逃跑事宜,他今晚还没吃过晚饭。

官府大牢死刑犯行刑前好歹还能吃顿饱饭,王怜花家倒好,赶在饭点杀人,连晚饭都省了,王夫人还真是……那个,勤俭持家。

食物香味的来源恰是在破庙之中,暖橙色的火光从破庙的缝隙里透出,方心骑不由庆幸这地道出口离破庙大殿尚有一段距离,不然被人看见地底下忽然钻出个人来,他还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走进破庙正殿,只见铺满茅草的殿堂一角,一个身穿灰蒙蒙的麻布衣服,做农家打扮,大约五六十岁的老妇人正盘腿坐在一方篝火前,专心致志的烤着一只山鸡。一个身形瘦削,面色发黄,头发蓬乱的中年女子虚弱的倚在一旁的草堆里。

这两人看起来像是一对赶路的农家母女,方心骑走入大殿中,脚下踩着干草沙沙作响。那老妇听见响动抬起头来,眯着昏花老眼,借着篝火光亮,似乎很是费力的打量着他。

方心骑走上前去,抱拳行礼,笑道:“在下偶然路过此地,错过宿头,想在这里借宿一宿,还望老夫人和这位姑娘行个方便。”

那老妇闻言,点了点头,又朝他脸上仔细看了几眼,挪了挪身子,拍拍身边的空位,哑着嗓子道:“姑娘,夜里风大,来这边坐,烤烤火暖暖身子吧。”

方心骑的笑容僵在唇边,这才想起为了方便逃跑,他脸上易容未除,一身女装,虽说身量较高,但是一眼看过去,不过是个高挑些的清秀佳人。

这种事情解释不清,方心骑索xi_ng也就不多说了。在老妇身边坐下,交谈几句之后,方心骑得知,这老妇和女子并非母女,而是姑侄二人前往外地探亲,路上因为贪赶路错过宿头,只好权且在此安身。

老妇见方心骑两袖清风,着实有些可怜,那山鸡烤好之后便撕了一条鸡腿给他。方心骑捧着这只鸡腿苦笑,他饿了多时,这么一点吃的实在是塞牙缝也不够。

三两下啃完了鸡腿,回头见那老妇尚在小心翼翼的喂她那有病在身的侄女儿吃饭。方心骑道:“老夫人,这附近山林里想必还有些小动物,不如我再去抓些回来烤了,你们这一路上干粮也都有了。”

那老妇闻言,回过头来,道:“姑娘可是没有吃饱,老妇包袱里还有些干粮,姑娘若是不嫌弃,不如拿去用了吧。”

“呃…

…”

意图被一眼看穿,方心骑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在老妇人的指点下打开了角落里那个蓝布包,里面果然用一大张油纸包着几张干巴巴的面饼。方心骑早被刚才的鸡腿勾起了食y_u,对老妇人笑了笑,拿了一块坐在一旁啃。

面饼又硬又实,一整块下肚,不仅饱了,甚至有点撑。方心骑再次向老妇人道过谢,外面的夜色渐渐深了,倦意上涌,方心骑哈欠连天,找了一处干草堆和衣卧下,不消片刻,便已沉沉睡去。

听见耳畔渐渐变得悠长平稳的鼻息,守在侄女儿身边的老妇人微微一笑,伸手往女子睡穴上一拂,女子目中闪过惊惶恐惧,心不甘情不愿的沉入梦乡。

作者有话要说:差点写成bg……扑地感谢缘来如是大人做的专栏图,亲爱的们,喜欢袖子的文的话就点进来收藏一下此作者吧

10、一骑红尘

颠簸,颠簸,颠簸。

强烈的疲倦感令人睁不开眼睛,只想继续沉沉睡去。但是莫名的怪异感觉迫使方心骑清醒过来,脑袋晕晕乎乎,沉重得仿佛灌了铅,将颈脖压得酸疼难忍。

又不是低血压被迫早起,方心骑心中暗道一声不好,想要动弹,却发现自己又一次陷入了无法自主的境地。

王怜花那一次尚可以归结为老油条欺负新人,而这一次,纯属他疏忽大意才会如此简单的落入圈套。深山破庙老妇女子……这明明是小说和电视剧里主角的待遇,他只是一个半途插、入的小小npc,剧情大神如此厚待,实在令人无福消受。

默默吐完槽,方心骑清醒了一些。四肢和脑袋都不能动,他刚刚试着出声,却发现对方连哑穴都给他点上了。他侧身躺在一个木板拼成的小车上,身下铺着厚厚的干草,因此小车虽然颠簸,却尚算可以忍受。昨晚见过的中年病妇侧身躺在他对面,脸对着脸,一对上他的目光,病妇的眼中便露出难以形容的凄楚之色。

方心骑从对方眼中读出了一句【同是天涯沦落人】,所以说,是那自称为女子姑姑的老妇人有问题?

手臂枕在腮下,方心骑忽然发现,身上的衣服竟然已经被换过了。

昨晚他还穿着栀子从含笑身上脱下来的白衣,白绸欺云,羽缎胜雪。而如今映入眼帘的,赫然是一截色如灰土,质地粗糙的麻布衣袖。而袖中露出的一段手腕和手掌,亦不知被什么涂抹过,变成了和对面病妇肤色相似的病态灰黄。

易容术?!难道又是王怜花?

方心骑瞬间有些慌张,不过很快又冷静下来。

不对,王怜花现在的目的是杀死他,如果自己真的是落在他手里,不过一刀了结的事,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目不转睛的注视着面前的病妇,易容之术亦如习武之人的武功,那是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身为快活王的贴身护卫,急风三十六骑都被狠狠训练过一番眼力,为的就是防止敌人以易容术钻了空子。

而负责训练他们的,便是易容术的大行家江左司徒。

不过,无论怎么刻苦学习还是被对方易容成功调、戏过无数次的方心骑森森觉得这货肯定是藏私了。

越看就越是心惊,只因为那病妇脸上的易容堪称精妙绝伦,而且这手法……森森的很是眼熟啊。

对了,还有这给女子易容,并且伪装成亲戚的桥段……

口!

江左司徒!你特么速度的滚过来给老纸一个解释!

愤怒归愤怒,暴躁归暴躁,方心骑依旧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咆哮和怒火都只能默默的憋在心里,眉见怒色,双目灼灼,倒是让对面的病妇以为他是因身陷歹徒之手而愤怒,眼神里露出深深的同情。

方心骑一口凌霄血吐都吐不出来,打死他也不相信,昨晚栀子那拙劣

的易容术能瞒过他江左司徒的眼睛。那二货绝对是认出他来了,要不然为什么明明都给他换过了衣服,特么的还是一身女装?!

而此时正在被人泣血诅咒的江左司徒俨然心情不错,今日天朗气清,太阳不大不小,不冷不热,土路两旁绿草茵茵,接着连天碧树,弯曲小溪,粉白粉黄的蝴蝶在空中追逐飞舞,风中飘来不远处牧童吹奏的竹笛声,他坐在小车前头,放任拉扯的黑驴慢悠悠的往前走,很乐意多欣赏一会儿这满目怡人景色。

大半个时辰之后,前方到路边远远挑起一支竹竿,竿头一方蓝布小旗正迎风招展。那是一家开在路边的小茶肆,那乖巧的黑驴不待赶车人吩咐,已经迈着轻快的步伐直奔茶肆而去。

卖茶的是一个面如核桃,肤色红亮的老汉。长得丑,却极有精神。见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妇带着两个病歪歪的女子,赶忙迎上来,扶着那颤巍巍的老妇下车,又帮着她卸下黑驴,牵到一旁牲口棚里拴好。

茶肆是用竹竿细木临时搭成,顶是细竹编的,四面通风,十分敞亮。当中摆着四张木桌,桌子四边各放一张条凳。这里本就地处清幽,平日里少有客来,甚至于两三个月没有生意上门。但今日东北角的一张桌子上,却已经坐着两名娇俏秀美的少女。

这两名少女一个穿桃红,一个穿柳绿。穿桃红的梳着两条垂肩的大辫子,眼若明珠,顾盼神飞。穿柳绿的斜斜挽着慵装髻,春水翦瞳,温柔多情。

见有人来,那两名少女都好奇的往这边注视。看见车上两个面色蜡黄的病弱女子,都有些吃惊,随即便露出同情的神色来。

穿桃红的明珠凑到春水耳边,小声嘀咕道:“姑娘常说,女儿家这辈子的好坏命运都在脸上,你看那两位姐姐,不人不鬼的,当真好生可怜。”

春水拧了她一把,道:“就你话多,背后议论人家短处,小心被听见。”

方心骑听着两个少女压低了嗓音嘀嘀咕咕,心中暗自苦笑。只见那老妇先将病妇扶下车,再回来时,方心骑狠狠的瞪了对方一眼。

老妇满脸沉静,神色不动,看也不看方心骑一眼,搀住他的胳膊将人扶下车。动作看似颤颤巍巍,手臂却如铁箍一般,绝不是个普通年老妇人该有的体力。

方心骑毕竟是男子,身量比女子高些,何况江左司徒易容成弓背缩腰的老人家,两人的身高差距更大,下车时的行动看在旁人眼里很有几分惊险,明珠看不过眼,跑上前来,嘴里叫着“婆婆小心”,一边伸手搀住了方心骑另一边胳膊。

落座之后,江左司徒道了谢,春水抿嘴一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老汉拴好驴子,赶过来沏茶。方心骑听着两人寒暄,心中满是无奈——没想到他也有当江左司徒【生病的侄女儿】的一天。

清亮的茶汤倾入瓷碗,腾起袅袅香雾,那老汉满脸得色,道:“穷乡僻壤,别的不敢夸,也就这茶水还算甘甜。自家晾的茶叶,兴龙山的泉水,都是好的,别处啊,想喝也喝不到。”

话音刚落,只听噗嗤两声清脆的笑声,明珠和春水吐了吐舌头,见众人看着她们,眨了眨眼睛,对视一眼,又是一阵嬉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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