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于回过神来,指甲深陷入掌心之中,血痕触目惊心。面前的男人仍然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他环视了屋子一圈,以为那个身影会出现在眼前,但周围只有表情冰冷的士兵。

“我们继续吧。”雷克特只是让他喘息了几秒,便若无其事地接着提问。库洛没有反对,任由他在一些无聊的问题上来回打转,但几乎什么都没能听进去。

不亚于拷问的会面终于结束,库洛被众人弃之不顾,躺回床上时脑袋的余热仍未散去。一思及那个名字,心脏又像要燃烧起来。看来“奥斯本宰相”便是解开谜题的关键了。尽管如此,他仍然无法从现有的信息量之中提取更多思路,一半是因为审问他的人并不会回答任何问题,而另一半是因为他太累了。过度的疲劳让他放弃了深入思考,慢慢滑入黑暗。

他做了一个从未做过的梦。梦里都是不成形的断片。模糊的人影,少男少女的欢声笑语,海水的沉溺感,巨大的机体,燃烧的火焰,威严但令人憎恨的声音;疼痛,疼痛,疼痛;血泊,然后是无尽的黑暗。

他拼命想从这恶梦之中解脱出来,但却是徒劳。睡眠对他而言已经不再是一种逃避了,它将会是一种痛苦的责罚,让他一遍遍回溯着业已失去的东西。

模糊中他听到了一些声音。

“……创伤症候群……不该……对他……”

“说好……你在的时候……测谎……”

恶梦无预兆地中止。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的房门不知何时开了,门外站着那个红发大尉和黎恩,正在争论着什么。黎恩发现他醒来,立刻打住了话头快步走到他的床边。

“你感觉怎么样?”黎恩忧心地握住他的手,库洛希望他能这样一直握着。

“我做了恶梦……”他的喉咙干得发硬。

“我知道。”黎恩的手握得更紧了,“你梦呓得很厉害。要喝水吗?”

他点点头,发现自己的衣服已经被汗浸湿了。黎恩去拿床头的水杯,小心

地放在他的嘴边。清凉的水进入喉管,身体才恢复了一点活力。之后黎恩又将他扶起来,拿毛巾为他擦汗,动作熟稔得显然已经习惯照顾病人了。

“谢谢。”

黎恩的动作顿了顿,“这没什么。”

“我指的是一直以来。”库洛短促地一笑,“我昏睡的期间,是你守在我身边吧。我一直想跟你道谢。”

黎恩终于笑了。不久之前他的脸色还那么难看,但果然还是笑起来比较适合他。他的笑脸为自己空虚的心注入了一丝暖意,库洛突然觉得恶梦也并不是那么可怕的事了。

之后他们也没能说上什么话,因为雷克特大尉及时提醒黎恩还有任务,库洛当然不得而知黎恩的任务是什么,但见他的表情迅速Yin郁下来,心里明白这肯定不是什么好任务。

库洛你要保重,我会再来看你的。

库洛望着一脸恋恋不舍的黑发年轻人,内心涌起一阵不舍。这就像是雏鸟刚睁眼时产生的错觉吧,他自嘲地想,但不禁对对方口中的“再来”产生了期待。

“你还是能想起来一点什么的吧。”黎恩走后,雷克特悠哉地发话了。库洛本能地不喜欢这个人,直觉告诉他这个红发大尉跟那位灰色军服的小姐一样,都是站在同一边的。

“记起来的话对我有什么好处吗?”他反唇相讥,摆出了一副我是病人你能拿我怎么着的姿态。

雷克特不怒反笑。“看来你就算失去记忆,但脑袋还是一样好使啊。我是无所谓啦,反正只是把你关在这里,陪你玩玩的余力我们还是有的。我倒是想看看你能坚持多久,人心好骗,但机器可是不会说谎的。”

看来那玩意儿确实是测谎仪了。库洛在心里咋舌,同时好奇自己为什么会知道这种机器。

“我可没说谎。”他辩白道。雷克特不置可否地摊开手。

“目前为止你说的都是真话,我是指今后。”他玩味地说,“你真的能对黎恩小弟装傻装一辈子?如果你知道他为你都做了些什么,恐怕就不会像现在这么自得了吧。”

库洛收起了挑衅的微笑。对方终于对自己的稍占上风感到满足,露出一脸就不告诉你的痞样,哼着小调走出病房。

三个月过去,库洛还是没有恢复记忆的丝毫迹象。随着时间推移,虽说是被软禁,但他也能明显感觉到守卫的力度松懈了不少。他的伤势早就到了可以跑的地步了,但他还是无法顺利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动作,事实上,他连去放风都需要有两名以上的士兵陪同——最近缩减到两名了。

不知为何,黎恩探望自己的频率变少了。他每次风尘仆仆地来到医院,库洛便会被绑上那些可憎的仪器,被盘问上大半天。有时候他想,黎恩是不是因为不想让自己遭受这样的待遇才尽量少来。

在某次审问结束后,黎恩难得将库洛带出病房——大概是他特意央求通融,一路上都没有士兵跟随。院子里已经显出夏日的气息。浓郁的绿树,聒噪的蝉鸣,天气虽有些炎热,却让人心情舒畅。两人并肩坐在一张长椅上,感受着微风拂面,彼此相对无言。

经过一段时日,库洛已经大致掌握了现状。比如说负责看守及审问自己的是以铁道宪兵队为首的人,与情报部的雷克特大尉共同隶属于奥斯本宰相。内战早就结束了,帝国的局势已经安定下来,唯一仍有争端的是东边的克洛斯贝尔,虽已归属帝国,但最近似乎有反动分子在暗中活跃。

而面前这个正气凛然的年轻人,则是平息了内乱和阻止共和国对克洛斯贝尔进犯的功臣。据说他从士官学校毕业后也没正式进入军队,只是因为某些原因,目前正在协助帝国军管理克洛斯贝尔。

“抱歉,每次来看你都会变成这样。”黎恩终于开口,脸上满是内疚。“这种日子,不知道会持续到什么时候……”

他是指测谎的事。库洛为自己的料事如神叹息着,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别在意,我都还没嫌烦呢,你在那烦恼什么。”

“……我每次一来他们就会对你做那种事,虽然这是我答应过的,但是……”

黎恩将更为难以启齿的话吞咽下去。不用他说,库洛也早就猜到了。他们要对自己动用这些手段,必须得有黎恩在场才能执行。恐怕是因为黎恩担心他不在的时候库洛会遭到更加非人道的对待。

“别想太多了。没有你的话,恐怕我连自己半夜被弃尸都不知道呢。”

黎恩一脸这笑话一点都不好笑的表情瞪着他。这看起来比他忧心忡忡的侧脸好多了。库洛忍不住挑起嘴角。

“库洛,你真的什么都没想起来吗?”

对上他探询的神色,库洛只是耸耸肩。

“也不全是吧,不过都是非常零散的碎片,拼不回完整的模样。”

黎恩安静地点点头,脸上闪过不知是失望还是如释重负的神情。见状库洛Mo了Mo他的脑袋,他睁大了眼睛。

“你刚刚松了口气吧?”库洛笑嘻嘻地调侃,黎恩别过脸,嘟哝着别瞎说。

“不过我到底是什么人呢?会被这帮人抓起来关在这里,想必是个犯罪分子吧,而且罪行还不轻。”库洛事不关己地说,又转头注视着身边的人。

“黎恩,我是什么人,你应该知道吧?”

黎恩的眼里Xie露出复杂的情绪,他避开库洛的目光,垂下头。

“对不起,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这对我来说太难了。”

恐怕于黎恩而言,那也是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去。而且按照自己现在的处境,搞不好他们曾经并不如他口中的朋友关系那样平和。但是,他又为何会尽心尽力地照顾自己呢?库洛难以想象其中的曲折沟壑,觉得不光是自己,就连这个青年也充满了矛盾。

“那么,说说我们在学校里的事吧。”

库洛以快乐的口吻提议道。天气这么好,实在是该聊点轻松的话题。黎恩也松了口气,带着怀念的笑容说起以前的校园生活。他告诉库洛以前他有多么热衷于赌马和牌类游戏,与学生会长托瓦、技术宅乔治和大姐头安洁丽卡是好友,后来他转到他们班上,和大家一起到各地实习,还带领全班同学站上了学园祭的舞台。黎恩显然是避开了某些不愿提及的重要部分,只把看似温馨的学院生活传达给他。库洛津津有味地听着,同时大脑努力搜寻着与对方所阐述的细节对应的画面和人物,结果仍然一无所获。库洛·安布斯特曾经拥有朋友,但他不仅想不起来,而且多半也已经失去了。

黎恩似乎察觉到聆听者的迷思,停下了话头。他一边呼唤对方的名字,面带不忍地握住了他的手。

“你不需要勉强自己回想的,库洛。你现在还在恢复期,记忆的事顺其自然就好了。”

“哪怕一辈子都想不起来?”

“不会的,我相信你。”他笃定地说,“因为我认识的库洛,不是一个会逃避的人。”

你认识的库洛·安布斯特,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这句话库洛终究没能问出口。他失去的东西寄存在黎恩那里,而他并不打算还给自己。也许现在的“自己”在他眼中,也跟过去的不一样了。眼下的库洛·A只不过是个与他认识几个月的陌生人而已。就像此刻他们并肩而坐,他却拿不准该与身边人保持多少距离为佳。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还拥有什么。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真的一辈子都恢复不了记忆,”库洛的声音里隐隐有着空茫的期待,“你会弃我而去吗?”

握着自己的手松开了。他默默地苦笑起来。黎恩是个好得过分的家伙,虽然相处时间不长也足以明白了。但很快他会发现,自己会是一个累赘。若想不起来,自己会一直受控于灰色军服的监视之下;想起来了,等待自己的搞不好会是更加险恶的未来。不管哪种情况,他的下场几乎都注定是凶多吉少的。他甚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要因此捡回一条命。但黎恩不一样,他有更加光辉的前景,照顾自己只会拖累他,自己没有资格破坏这些。

然而下一刻黎恩双手扶上了他的脸颊,额头抵上了他的。他薄紫色的双眼近在咫尺,明亮清澈宛如晴空的夜色,库洛觉得那是打自己记事以来见过的最美丽的东西,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并不是因为憎恨或惶恐。

“不管发生任何事,我都不会放弃你的。”

到底是什么让你这么执着?他感到迷惑,却没有问。黎恩也一定不会回答这个问题。但他喜欢黎恩碰触自己的感觉,人的温暖只有在互相接触的时候才能最直接地传达,而他已经丢失了这种感觉太久。

“我不知道我的未来在哪里,而你未来的路还有很长。”库洛老实地说,“你可以前进,我恐怕只会拖你后腿。”

黎恩的眉头皱了起来,像是回忆起了非常不好的事。他的眼里顿时充满了某种激烈的情绪,那是库洛从未见过的。

“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他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所以不要再说这种话了。”

闻言,库洛莫名地放下心来,不是因为这过于理想化的承诺,而是他知道黎恩不会背叛自己。

但是一切都会好起来?要怎么才能好起来?

他心中泛起一阵奇怪的隐忧,忽然记起雷克特大尉的话。

——如果你知道他为你都做了些什么,恐怕就不会像现在这么自得了吧。

然后库洛察觉,至今为止一直都是自己在单方面地依赖对方,却不曾想过这个年轻人背后的隐情。他拥有怎样的人生,有着怎样的家人和朋友,自己几乎一无所知。他忽然有种亟需了解面前这个人的强烈意愿,不是为了那见鬼的记忆,而是单纯地想了解他的一切。意识到这一点之时,库洛受到了震慑,以至于士兵过来提醒他们时间到了,他还没来得及消化这个念头。

“答应我一件事,库洛。不管是多么悲伤、多么无法接受的过去,都不要把目光移开。”

与他严峻的口吻不相符的,是那双堇色的眼里透出点点难以释怀的悲凉。得到库洛的应允后,黎恩冲对方露出一丝微笑,然后从兜里掏出了一副纸牌交给他。

这是Blade。下次我们一起玩吧。

一段百无聊赖的日子过后,库洛迎来了除黎恩和审问官以外的新客人。先是有个身材矮小的女孩子冒冒失失地跑进来,发现他后对着门外大喊一声“库洛在这里”,一群人便咋咋呼呼地涌进病房,弄得门外站岗的士兵措手不及。他看着这几个不速之客叫着自己的名字,哭的哭笑的笑,心底浮起一股温暖的熟悉感。

这群年轻人就是黎恩口中所说的Ⅶ组的伙伴。艾玛、亚莉莎、尤西斯、马奇亚斯、艾利欧特、劳拉、菲、盖乌斯,还有米莉亚姆。Xi_ng格各异的他们聚在一起使得空旷的病房格外拥挤吵闹,也许是事先有谁打过了招呼,士兵并没有对此进行阻拦。

库洛当然不记得他们,坦诚了这一点后他们不出意料地沮丧起来,反倒让库洛很是过意不去。善解人意的艾玛和亚莉莎看出这点,连忙安We_i起他。之后话题就从对库洛的七嘴八舌中无边无际地走偏下去——因为某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尤西斯和马

奇亚斯拌起了嘴,艾利欧特滔滔不绝自己在音乐学院的生活,亚莉莎嘴皮子干练地抱怨着工作上的问题;劳拉和盖乌斯大部分时间只负责听,偶尔点头应和;菲通常在句末抛出爆炸Xi_ng吐槽终结话题,而米莉亚姆则是在一旁负责大笑。

哈哈哈这是什么情况跟同学会没什么两样嘛以前我竟然在这么热闹的集体中待过吗真是太有意思了。

大家相聚的光景真是不可思议的和平。库洛在那排山倒海一般的信息量之中得知,自从他们离开学校以来,这还是第一次所有人一起相聚。

如果黎恩在这里就好了。不知是谁提到了这么一句,然后气氛迅速地消沉下去,最后是亚莉莎强颜欢笑着打破了沉闷。

“黎恩也事先联系过我们的,他身上还有任务所以没法过来,不过以后总能见上面的吧!”

那时候库洛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这番话竟成为难以实现的遥远愿景。在此后,黎恩和他们之中的大部分人再也没能见上面。

“你们跟黎恩的感情很好嘛。”库洛纯粹地感慨了一句,大家纷纷肯定了这个说法,表情却不太自然。他感觉蹊跷,出声询问缘由。沉默片刻后,尤西斯回答了他的疑问。

“因为我们都离开了他,而他一直坚守在我们身边。”

四散天涯的同学们露出了不一而足的复杂神色。想必其中一定有很多难言之隐,库洛也无意更进一步挖掘。不过,结下了深刻羁绊的他们,尚且会为了各种原因而离开黎恩,任务繁重的黎恩迄今为止还不辞劳苦地照顾自己的缘由就更加耐人寻味了。

为了缓解气氛,库洛拿出了黎恩送给他的Blade,一个人当然没法玩,何况他还不太清楚游戏规则。艾利欧特看到他手里拿着的纸牌,咧嘴一笑。

之后屋子里展开了一场Blade车轮战,大家对没有恢复记忆的库洛也没手下留情,刚开始那几局他输得很惨,之后慢慢就占了上风。他觉得自己以前应该相当熟悉这个,不然怎么能在这么短时间之内就Mo清了所有套路呢?

——跟大人还是小孩都没关系,这可是认真的决胜负哦。

——库洛,你要跟我打Blade吗?

在翻开一张牌的时候,有熟悉的声音流入脑内。那是存在于某处,跟苏醒以来的自己毫无关联的记忆——

啊啊,那就是属于库洛·安布斯特的回忆吗。

“库洛?”艾利欧特担忧的声音唤回了库洛的神志。他发现自己还维持着翻牌的姿势,手不住地颤抖。

“没事吧?要叫医生吗?”艾玛关心道,他摇摇头。

“刚才好像想起了什么……”他看着自己颤抖的手。众人顿时一阵沸腾,追问库洛想起了什么。

——那是我自己的声音,还有黎恩的声音。我们在打Blade。没有确切的场景,但氛围温暖平和,就像是朋友之间的对话。

这个回答让周围一片鸦雀无声。许久,马奇亚斯苦笑起来。

“那是在学校里的事吧。明明我们才是跟他长时间并肩作战的同伴,却仍然比不上你们两人之间的羁绊……这真奇怪不是吗?”

一只手拉住了库洛的衣角。他低头发现银发少女猫一样的双瞳安静地看着自己,用同样静谧却认真的口吻说:

“库洛,我们的事你不记得也没关系。但是只有黎恩——唯独他的事,你一定要记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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