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日后,江摇情伤好得差不多了,这几天他一直都没见着云无晦,但在院子里的石桌上拾到了一张纸条,上面写:今年chūn色甚好,有花堪折。
没有落款,江摇情还是认出是谁写的,美滋滋地收起纸条,想要去桃林来一场偶遇,他一连去了四五天,每天出门前起码端详半个时辰,结果一次都没碰到过云无晦。
云无晦倒是看见他了,他在林子旁边的山上,位置比江摇情要高出不少,能看见江摇情每天清早就过来,一直待到傍晚,或在林子里练剑,或下溪捞鱼。云无晦虽然封住了江摇情的灵力,但没有不让他辟谷,江摇情却每天按时按点一日三餐,也不知道他哪里搞来的食材和调料。
而且手艺还很好,江摇情做什么都会在云无晦的门口放一份,那些冒着热气的饭菜,让云无晦有一种真切地,自己还活着的感觉。
可能因为是水族的缘故,江摇情的鱼做得最好吃,会的菜式多种多样,可惜溪里养的鱼种类不多,等出去了,多买些鱼苗回来,还可以买些菜种,云无晦想着想着思路就歪了。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盯着手上被自己削没了的箭头,忍不住笑了一下,又笑一下,笑得停不下来。
还好没被江摇情看见,不然先生的尊严要保不住了。
专心以后,做事就很快,云无晦把这一批箭赶出来收好,想起也到时候和江摇情说要出门的事了,正好太阳西沉,小院里炊烟袅袅,可以吃晚饭了。
江摇情在厨房里忙活,这里灶和锅都有,云无晦很纵容他,江摇情经常跑去附近的城镇买东西,体会了一下赚钱的艰难,尤其是现在世道不好,恐怕越来越难……
“想什么?菜要糊了。”云无晦在门口出声提醒。
“先生来了!”江摇情的眼睛迅速亮了,恨不得立刻凑到他身边去,一心一意地和云无晦说话,他顾及手下的肉,想到肉价越来越贵,先盛出来装盘。才小步跑到云无晦旁边,又喊了一声先生。
江摇情成年不久,化出来的人身还是少年模样,但已经肩宽腿长,比云无晦要高一点,脸上有着他自己没感觉到,但云无晦一眼就能看出来的羞涩和雀跃。
云无晦温和了不少,瞥了一眼江摇情身后,案板上切得整整齐齐的菜:“你继续,我就看看。”
“那先生等下和我一起吃饭吗?”江摇情可怜兮兮地问。
“好啊。”云无晦轻声说,目光里带了点点笑意。
他在江摇情面前向来十分冷淡严厉,颇有为先生的尊严,江摇情心里不想当他的学生,还是被云无晦冷冷淡淡的态度迷得神魂颠倒,云无晦现在稍微对他温柔一点,更加恨不得他们俩人马上成亲生子,甚至开始在脑海里畅想未来女儿的名字。
这一顿饭是他们第一次同桌吃饭,在桃花林里,江摇情在树上挂了灯,把菜端过来,然后站在树下抬头看他。比江摇情重伤醒来的时候,更让他心跳不已,那时候江摇情看云无晦,是幻想一个话本里一段奇缘的美人,是对救命之人的感激。
今天他低头看云无晦,虽然站得比云无晦高,但在江摇情心里,这个人是高不可攀的仙人,江摇情只敢在心里想一想,一点儿也不敢亵渎。
但有时候,比如现在,云无晦坐在桌子前慢条斯理地吃饭,他很挑食,不吃蒜不吃姜,不吃内脏,太清淡的不喜欢吃,桌上有辣椒的菜都会伸筷子。
江摇情也会想,他是真实存在的,不在云端,在眼前。
吃完晚饭以后,云无晦和他说起去北境的事:“过几天我要去北境找药,你和我一起去。”江摇情抓住“找药”这个重点词,很紧张地问:“你病了吗?找什么药?要不要早点去,我明天就可以走。”云无晦哭笑不得:“还好,也不差这一会儿,我还要等一个人,是朋友家的女儿,他们家有点私事要去北境处理。”
听到朋友的时候,江摇情的耳朵警惕地竖起来,听完以后又放心地放下来,既然有女儿,那就已经成家立业,对他构不成威胁。
不知道江摇情心里在想些什么的云无晦继续说,他斟酌了一下,道:“是个小姑娘,她年纪比较小,又从小娇生惯养的,我怕我们两个大男人照顾不好,会带一个偶人去。她现在还是凡人,刚刚入道,不能带着她缩地成寸,所以我们用凡人的出行方式。”
“我会好好关心幼崽的。”江摇情信誓旦旦地如是说。
又这么过了几天,周屏声把周识月送过来了,拎了大包小包的东西,不用云无晦格外准备,他自带了偶人。周识月年纪小,难得出门一趟,欢呼一声就跑到桃林里玩去了,周屏声絮絮叨叨地和云无晦讲了一大堆注意事项,恋恋不舍地望着女儿的背影,云无晦问:“不去告别?很多天不能见了。”
“不用了,月儿知道我要走的,现在去不就提醒她了,小丫头脾气不小,反悔了就走不了了。”周屏声笑着说,周识月是个小姑娘,小时候还好,大一点以后周屏声也要注意距离,有偶人在,周识月的日常生活都不用周屏声太操心。
现在周识月也大了,慢慢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了。
周识月既然到了,启程也就是这两天的事,云无晦嘱咐江摇情收拾自己的东西,后天一早走。他们在的这座山谷地处南方,到北境的时候,战争应该也结束了,不必让他们两个亲眼见血流成河的惨象。
周屏声和云无晦说了,周识月跟着他去北境,只是去祭拜亡母,再去京都看一眼父兄。而等他采到成朱草疗完伤,再了结了魔尊,就在这个小山谷里窝住,过岁月静好的日子,江摇情念旧情,偶尔来给他做一顿饭,就很好了。
一个月后,北境——
北方的chūn天来得晚,花开得迟,现在正是亭亭立在枝头的时候,从前,家家户户都要出门踏青赏花,比不上京都还有南方那些大贵人讲究多,也是别有乐趣。
今年不同以往,战火一起,起义军在北方揭竿而起,联合了关外的游牧民族,直溃北境防线,一片紧张肃然的气氛里,家家户户都关紧了门严阵以待。空留枝头寂寞,飘零到空dàngdàng的街道。
“三间上房。”江摇情放下银子,对店小二比了个手势,他一身剑客打扮,气质不羁,身边的小姑娘却是一身上好衣料,珠钗环饰无一不手工jīng巧,身后还立着一个恭敬的妇人。
因着北境的战事,这城里已经数日无人来往,难得有外地人来客栈,还如此富贵,店小二打起jīng神来应对。
给钱的这个公子虽然是潇洒自如,但装扮举止都像个江湖人士,大概是个护卫,年纪最小的姑娘约莫是大家千金,旁边的是侍女。还有一位,身着红衣,他气势迫人锋利,店小二不敢乱猜,低下头办客人吩咐的事。
“总算到北境了,云先生要找的药在哪儿啊?”周识月天真道,她一开始还对客栈有新鲜感,但日子一久,就越控制不住想家,只想早点办完事回去。
“不急,先去祭拜令堂。周兄和我说,令堂的尸首被送回家乡安葬,就在这座城里,埋在她家的祖坟。”
周识月沉默了一会儿,她坐在云无晦的手边,低着头,顶着两个圆溜溜的丸子,神情有些复杂:“我从来就没有见过我娘,我爹说她很爱我,很温柔,要是能陪着我长大,一定会比爹爹照顾我还要细心百倍。京都的那些人,我爹好像很讨厌他们,他们很自私,满脑子都是yīn谋诡计,整天只想着害人,可我还是想去看一眼,看看他们和我是不是有什么地方长得一样。”
“爹爹不是我的亲生爹爹,却待我这么好,我,我还惦记别的从来没见过的血缘上的陌生人,是不是很没有良心?”周识月咬着嘴唇,很小声地问。
江摇情也有一个妹妹,见到年纪小的小姑娘就忍不住照顾,而且他在路上从云无晦提到的只言片语里自己脑补了一场什么爱而不得黯然神伤,抚养心爱女人和别人的骨肉的狗血大戏,对周识月的身世也很感伤,于是安慰她:“怎么会呢,你既然知道自己的身世,对生父和血亲有好奇之心,实乃人之常情。”
“修道之人,脱离尘世,需断舍离。周兄是希望你尽快了断尘缘,专心修行,得道成仙。所以让你来一趟,了结因果,日后便不会心魔缠身。”云无晦道。
其实在云无晦看来,周屏声选择坦白是很明智的,周识月一天比一天大,总会知道世上不止有父亲,还有母亲,将来要是问起来,周屏声如果好意隐瞒,终究会为周识月的道途埋下隐患。但要是坦白,那时赵氏皇族已经被赶下了江山,亡国之君只有死路一条,周识月因为这个产生心魔,实在得不偿失。
现在这个时机,刚刚好。
他们走的这一路上,越往北,百姓生活得越苦,世道艰难,皇帝却还在京都修行宫。
周识月也从一开始的好奇期待,越来越沉默,她有赵氏的血脉,虽然没有享受过赵氏公主的供奉,仍然为父兄羞耻难安。
尽管她只有十一岁,心里已经怀有天下,周屏声和云无晦本来都希望周识月修行得道,有两位真仙为她护航,不日定能位列仙班。
女帝的命运,还是不能改变吗?让周识月抽离出来,对云无晦是最好的选择,但他想了想,还是说:“如果你还是舍不下这份血缘,觉得自己对天下的百姓,有为公主的责任,那就去做想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