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状元,嘿嘿,新一卷的《江海余生》可否到手?”
宁玉麟拱手站着,细长的眉眼眯缝起来,眼角眉梢笑意浅浅,模样恭谨,神态却活像只精明老道的老狐狸。
余生见状从贴身的袖子里Mo出那几张皱巴巴的文稿,在他眼前晃了晃,笑道:
“要想看可以,不过本状元要先验收验收榜眼昨晚的劳作成果。”
宁玉麟咂咂嘴,一手提着烟杆,一手从那一堆杂乱里翻啊翻,终于翻出了一副悉心珍藏的丹青画卷,在余生的面前慢慢铺展看来,只见那精致的绢布上栩栩如生地绘制着两名衣衫不整的男子在一口潭水之中互拥的情景,在细致的笔触之下两具胴体的肌肤仿佛都拥有着花瓣一般的细腻触感,其中一名较为高
大的男子神情魅惑,而倚靠在他怀里的那名较为瘦弱的男子则一脸羞涩的表情,眼角眉梢却依稀透着风情,从画上看过去好像画里的人会对你眨眼一般。两人从姿势到神情无不暧昧引人遐想,三丈青丝垂在水中像水蛇一样紧密相缠着,难舍难分。
果然是生花妙笔!满卷的玉体横陈,活色生香,这样一副画面任意一个男人看了都会血脉喷张。
“如何?我根据上一章江海大侠为救小舟中埋伏身陷魔岩潭推测出这一章应该会有小舟会为大侠过毒的情节,于是就有了这副工笔,可花费了我三天三夜的心血呢,这次起价可得高些,不卖出一两银子来我可饶不了你。”
余生看得面红耳赤,他先是点了点头,但随后又仔细地端详了一会儿,眉头微蹙,紧接着摇了摇头:
“画地是没得说,只是……不像他。”
宁玉麟耸耸肩:
“说说,哪儿不像你那只小书呆了?我可是按照你的描述一笔一画认认真真画的呢。”
余生见那画中之人体态风流,眉目含情,再联想到那只小呆瓜一本正经的脸,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面貌是很像,可是这神态,要是被他看到了,非得边跳脚边大喊个几声‘成何体统!’然后当场撅过去呢。”
宁玉麟玩味地看着余生脸上的笑容,啧啧叹道:
“不愧是江海大侠,对那个小书呆那么熟悉,在下自愧不如啊。”
余生支吾着:
“我……我才不是什么江海大侠呢……我不过就是个卖假书的……”
“可是在某人心里,你这个卖假书的可是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英勇大侠客啊,自从七年前被你救了之后就一见倾心,记挂到现在,就算被抄家发配还心心念念着大侠大侠,住在破草庐里还心系大侠,每天都把一腔旖旎之情寄托于笔墨之间纵情和大侠携手同游山水什么的,这样的感情可真是感天动地,日月可证哪。”
面对宁玉麟的揶揄,余生俊逸的面庞都微微泛红了。
“别瞎说,他是个正经书生,最重名节,还是不要叫他知道他心目中的大侠其实是个卖假书的比较好。”
“啧啧,什么正经书生,我看就是个小书呆。对了,你昨儿个去请小书呆下山入社,请地怎么样了啊?”
余生闻言目光一黯,无奈地叹了口气:
“还能怎样?我是一直担心他们主仆二人在山上无依无靠,可他向来洁身自好,恭于自律,自是不屑和我们这种三教九流为伍的。我都去请了七八回了,可他就是不为所动,倒是他那个书童瞅着甚是机灵,趁机告诉我他会参加五天后东苑的流觞席,到时我准备也借套行头混进去,顺带着记录一下席上的诗词轶事,可以编纂进新一刊的《江海志》里。”
宁玉麟抿着唇,右手用烟斗轻敲桌檐,卜啦卜啦地倒着烟灰,这是他的一个特有动作,每当他眯起细长的眼睛,倒起烟灰,就说明接下来有关键的信息要透露了:
“小书呆不下山也好,他这样没点心眼的人就应该待在山上安全,如今洪涝情急,流匪作乱,不太平地很,再加上新兴起来一个灵蟾教,专门虏获像他这般才华横溢的书生名流,被抓去可不好了。”
“灵蟾教?”
余生疑惑地望向宁玉麟,这名瘦瘦小小的中年男子看似温糯,实则X_io_ng藏丘壑,很多时候就连他这个四处在外采集信息的人比不上他阅历丰富。
宁玉麟吸了一口烟,表情转为沉静:
“嗯,其实早在我任职贵州的时候就早已对这灵蟾教有所耳闻,此教昼伏夜出,早年流窜于偏远地带,用奇门异术蛊惑当地的愚昧百姓,据传此教圣物为一只硕大的蟾蜍,能口吐人言,且知晓天机,传闻此教作风邪门,但有一事十分稀奇。”
“何事?”
“此教流动Xi_ng很大,所到之处专爱制造天闻异象吸引众人的眼光,可是他们一不为祸,二不作乱
,却专爱打探当地有名的寒儒与文人,先是把此地所有排得上号的文人墨客全都刺探地清清楚楚,然后再想法设法把他们都请到教中,稀奇的是这些文人一旦被请去,就很少有回来的,就算极少数逃了出来也像是中了邪术一般终日疯疯癫癫。由于此教行踪过于隐秘,再加之朝廷如今内忧外患,无暇去理会一两个读书人的死活,所以这个灵蟾教至今未被清剿,但是据说这个教的来头很大,不容小觑,就连朝廷之中都有人已经被他们收买,前两天我听说江海县上挖出一具只有一个眼睛长在后脑上的石人,知县虽然封锁了消息,但这件事还是走漏了风声,按照灵蟾教一向的处事风格,我觉得此事和他们的关联很大。”
听了宁玉麟的一番分析,余生也觉得事态严重了起来,他沉着地分析了一遍形势,联系到一些枝枝蔓蔓,忽然灵光一现,像是想起了什么:
“贵州?不正是你还在任职驿丞的时候?”
宁玉麟点点头,淡然笑道:
“没错,正是我差点丢了命的地方。七年前我因为科场舞弊一案上书进言得罪朝中Ji_an佞,被贬到贵州,不料那些Ji_an诈之徒却仍不放过我,埋伏杀手几次三番在路上伺机下手,都被我躲过,后来到了贵州,我又因为积极追查灵蟾教一事得罪了当地的县官,被革职流落至此。眼线从地方小官遍布朝廷大员,可见此教势力有多可怕,而且根据我在贵州探查时得到的蛛丝马迹,发现此教教徒做派习俗还有所说语言是境外异族的可能Xi_ng很大,如此一来,事情更为复杂了。”
宁玉麟曾是京城一名小官,是当年礼部右侍郎程大人的得意门生,云舟则是前任礼部尚书之子,云尚书一生为官清廉,桃李满门,程侍郎正是师出他的名下,后来云大人告老还乡之后就专心培养膝下独子云舟,期望他能考取功名,继承父亲为国效力的宏愿,云舟天资聪颖,才华横溢,十六岁便摘得解元,十九岁那年进京赶考,正当人们期盼着他闭着眼睛也能摘得头筹归来的时候却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那就是七年前震惊朝野的科场舞弊一案。
当年负责监考的主考官便是礼部右侍郎程大人,听闻恩师之子进京赶考,程大人虽然很想好生款待云舟,但未免落人口实只得作罢,后来云舟果然不负众望,发挥出色,眼看着就能摘得今科会元桂冠,却不料突生异变,被朝中那些宦官Ji_an臣联合起来诬告程侍郎利用考官之职Xie露考题给恩师之子,偏偏当今圣上是个糊涂虫,听信Ji_an臣们的栽赃将程侍郎革职流放,云舟廷杖三十,贬回原籍,且剥夺云氏族内所有男丁科试资格,贬为小吏,不得为官,而宁玉麟等一干几十个大小官员则因为上书替云尚书一家和程侍郎进言纷纷遭到报复,廷杖的廷杖,贬职的贬职,朝中上下牵连重大。
经此巨大打击,程侍郎在流放途中郁郁而终,云尚书也因为愤恨吐血而亡,云家为了这件事奔波打点,家财散尽,好好一个清廉世家很快就家道败落了。宁玉麟被贬到贵州边远之地,后来又因为插手灵蟾教一事被革职驱逐,不过他倒没有因为这几次打击一蹶不振,反而心境豁达,靠着贩卖字画丹青为生,后来流落到了江海县,结识了私人书坊少东家余生,还有抄书伙计张狂,三人一块儿创立了“江海余生”团队,靠着私卖书籍勉强维持到了现在。人生不如意
之事十之八九,官可丢,财可弃,一枝笔,一张嘴总是少不了的,他有手有脚,大可不必不必为了这些身外之物期期艾艾,正所谓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不是?
两人闲聊了片刻,余生这才发现从刚才开始都没有看到张狂的身影,不禁问道:
“那莽夫又是何处去了?”
这个“又”字问得极好,只见宁玉麟一脸明知故问的笑意:
“还能去哪儿?捧戏子去了呗。”
“该不会又是去捧那丽娘的场了吧?”
宁玉麟微微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原来江海县三月前来了一个昆曲班子,其中有个名角儿生得十分俊秀,扮起花旦扮相更是清丽脱俗,因最擅演《牡丹亭》中杜丽娘一角所以人送花名为丽娘,也不知那张呆子是何时着了道,自从机缘巧合之下一见那丽娘风姿之后便跟丢了魂似地,天天跑到戏场子前等着开场,听戏听得入了迷一天到晚也不见人影,有时还会喝得酩酊大醉回来,种种行为同着魔没啥两样。
正当两人说着话,忽然听到门外传来“咚”的一声闷响,类似于重物落地的声音,引起了两人的警觉,还以为是官兵又来查抄,互相对视了一眼,拿起身边的防身器物一前一后走到门边,江海对着门外悄声道:
“小舟从此逝。”
暗号问出久久都没有回应,反倒是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轻微响声,还响起了几个酒嗝,紧接着门外传来一把酒醉的粗嗓门:
“老……老子记不起来这些文绉绉的玩意儿……你……你们两个厮还不快给我开门……冻死老子了……啊……啊嚏!”
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余生和宁玉麟各自苦笑,打开门闩合力把门外那个醉成一滩烂泥的张狂给架到了房里,往木板床上一丢,窄小的空间里霎时弥漫了一屋子的酒臭味和马粪味混在一起,开窗通风才稍微能透过点气,余生望到床上仍不住哼哼唧唧的醉汉,不禁摇头叹气:
“真不知那丽娘有何能耐,让这呆子这般心驰神往。”
“据说,这呆子老家那名被县官儿子逼婚自杀的未婚妻闺名也叫丽娘,与这戏子扮上之后眉眼之间有几分相似。”
余生惊道:“你这是哪来的据说?”
宁玉麟瞥瞥床上的张狂:
“你这些天在外收集情报自是不知,这莽夫留连戏班,三天两头在外买醉,喝到天亮才回来,一躺到床上没多久就会开始胡言乱语说梦话,又是哭又是笑,把能说的都说了。不信你等着瞧,过一会儿这莽夫准该说起梦话来了。”
两人守在张狂的床边没多久,果不其然就见床上那人难受地挠心挖肺,一直不停地扭来扭去,嘴里还老是咕咕哝哝地发出一一些音节,听着似乎是在喊“丽娘”,挣扎了有一会儿估计是意识混沌了,在睡梦中仍不忘呼唤着丽娘的名字,神情痛苦,语调悲怆:
“丽娘……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院子里你最爱的牡丹花开得正艳,可你为何却离开了……可恨我空有一身蛮力,却无法手刃那狗官,为你报仇雪恨……”
当念到:“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两句时张狂再难自抑,哽咽了一声,紧握双拳,翻过身子,带着痛苦睡去了。
他自个儿难受,听得余生和宁玉麟这两个兄弟心里也跟着悲哀,宁玉麟摇摇头,感慨道:
“只恨西风,一霎无端,碎玉摧红。没想到这莽夫也是个痴情种。”
虽已相识七年,但是余生平日里却从未听张狂提起过有关自己的身世籍贯,只是依稀知道他的父亲生前是一名举人,原想再栽培出个文举人,却无奈唯一的儿子对读书全无兴趣,就爱舞枪弄棒,误打误撞竟栽培出个武举人来,他爱打抱不平,在老家素有侠名,后来不知怎的得罪了县太爷父子,亲手杀了县太爷的儿子之后就背负人命出逃在外,一直到七年前打劫云舟那次被余生制裁之后才改邪归正,投入江海余生安安分分当一名抄书匠。余生一直很疑惑
为何好好一个昔日的武举人竟沦落到落草为寇的地步,如今才知道其中还有这段渊源。
唉,都说外贼强寇强于猛虎,可是又有几人知道那隐藏在百年大树内部里的蛀虫,其实比外面的洪水猛兽还要可怕一千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