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没有想过,弥留之际我会想起颜回,想起颜回就想起了子贡。
先师孔子故去后,我和他的弟子们一起在都城北面,泗水旁筑起的老师的墓地附近建了一个庵,在那里服丧三年。三年之后,我进山隐居,一隐就是三十年。但我并不寂寞,时时回忆起先师孔子的教训,还有颜回、子路、子贡这样的高弟子们。听说子贡还要再服丧三年,我并不意外,如果颜回、子路还活着,也会这样做的。
老师故去,三年来和老师的弟子们在一起,回忆老师曾说过的话,由子贡领着,先是讨论,再是整理。子贡在整理的时候,总是会有一些不一样的地方,其实我心里很明白,他是在怀念老师,也是在怀念颜回。他总是能记住颜回说过的话,自己那么心高气傲,还坚持把老师问他和颜回的比较记录下来,不止一次地说:“我怎么能和颜回比。他知一而推十,我知一而推二。”还把老师夸奖颜回的话都记录下来,其他弟子若是回忆起颜回的事情,只要是他不知道的,他都询问再三,反复思量。子贡要多服三年的丧,恐怕是无法将自己的心情从悲哀中解脱出来吧!老师墓地附近的喧闹已经不在了,多年在一起的弟子们各奔东西,一别或许就是永不再见,子贡的心情我略懂一二。颜回走了,和老师的教团一起就是与颜回活着时的记忆一起;老师故去,服丧的弟子们在一处,他与颜回还是联系着;同学们都散了,那么除了孔子的墓,就没有再和颜回相关的地方了。这多出的三年,是为了老师还是颜回,还是两者都是?我不知道。
山中三十年,我依旧是个愚人。世事变化,谁还会记得颜回呢?颜回没有做过官,进不了哪个国家的史册,但他恬静、无争的样子,谁看到了都会从心里觉得舒服。有时也想,子贡把颜回的话记入《论语》,也许不光是因为孔子最欣赏颜回。他想让这个天地记住颜回,万世都记住颜回。后来,子贡回到了自己的国家。他真是个奇怪的人,和颜回完全两样,颜回谦虚,不会说话,子贡善于辞令,也很傲气,还很会赚钱,我们的服丧如果没有子贡的资助,就不可想象了。三年过得也快,又三年,子贡回到了自己的国家。这是我听说的,好象已经晚了多年。不知道子贡还想念颜回吗?
子贡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请明天中午整理好行装,在那里等候。”我还记得他指着那片农户的样子,当时我还没有见过这样的年轻人呢!衣着整齐,不多说一句话。那年他29岁,已经不算是年轻了,但我那时就觉得他很年轻。也许是后来总能看到他在颜回面前,静静地低头坐着的缘故吧!不过谁又能在颜回面前不感到平和呢?只有子路常常学老师那样“回!”“回!”地叫他,他虽然不生气,但子贡一听到就很不高兴,却又不好说什么,别扭的神情象个孩子,真是年轻人。我第一次看见子贡的时候,颜回30岁,我没有见到他,因为那时老师的教团里最年轻的就是子贡,再加上他细心周到,擅长辞令礼节,所以走到哪里都是他出面接洽,那次是雇佣我还有几个同乡,在他们周游列国的路上做点杂事,谁知,就做了老师的学生。我永远不会忘记,那是老师周游列国的第五年,在蔡丘。
其实这时候我并不了解孔子是个什么样的人,更没有和颜回说过话,只是偶尔会看到他跟在孔子的后面。我每天的活计就是到处找粮食、柴草、生火、烧水还有帮助做饭。在快要到达宋都的前一天傍晚,下起了倾盆大雨,我们只好到一个荒芜的人家去避雨,只有屋顶和下面的土地,看起来已经没人很久了。我们几个杂役先到一个屋檐下,但很快风就把屋顶吹开了,我们就跑到另一个大屋下面去。跑到大屋时,我看到了惊人的情景,孔子端坐在屋檐下面对着风雨,身后坐着子路、子贡、颜回和几个卫国来的陪同。每一次雷电一闪,我就
会看到他们的坐姿神态,他们任凭风雨穿过薄弱的屋顶加诸在他们身上,我突然之间理解了他们是什么样的人。我看见子贡握着颜回的手,他看着漫天风雨和远处的闪电,一副天人决战的激动表情,严肃中透着他的勇气。我看到了颜回的表情,风雨中宽容地微笑,一瞬间我被感动了。还有孔子,我后来的老师,闭着眼睛仿佛在感受天地的力量。子路难得的宁静,身上一股鲁莽之气,好象是最适合这种情况的人。从这天晚上起,我决定留下来,不然我就会在宋都或陈都离开了。
第二天,我们到了宋都,但没有进城,好象是宋都不能去了,只好经过郊外直奔陈都。卫国的几位陪同惶惶张张地回国了,不肯护送孔子前进,本来一同去陈的马车车夫也离开了,于是就剩下了这么几个人。路越来越难走,吃的也很少。我曾几次告诉子贡食物的紧缺,奇在子贡总是能够找到一些吃的,有时还有更好的食物,每到这时,子贡就吩咐把好的东西分成两份,一份给孔子,一份给颜回。他们吃饭时都分开吃,总是各吃各的,用饭的时间很短。所以颜回并不知道他和老师吃的一样,不然是不会同意的。有一天子路发现了,居然也只是点点头说:“颜回身体不好,应该多吃点。”我才知道颜回的身体有毛病。其实那个时候颜回的头发已经开始发白了,后来的十年中,他的头发白得越来越多,最后变成满头白发,越发地少见人了。
后来我们到了陈都,一住就是三年。我们都被当作食客,住在一位贤大夫家里,每天都有很多人来问问题,从祭祀到农时,孔子都一一解答,最难的是子路、子贡、颜回他们,要接待,要把孔子的话解释清楚,这时候子贡就是最累的人,他尽量让颜回休息,后来颜回的脸上透出不自在,他才作罢,但我还是看见他总是观察颜回是否劳累。现在是方便多了,所以子贡还是吩咐厨师做好的给颜回吃。后来接触多了,我才发现颜回实在是个迷糊的人,不去计较身边的事,吃好吃坏不会影响他的心情,自然也就从不会问好东西是哪里来的。有时问他午饭味道怎么样,他都愣愣地想半天。他的心思不在这些上面啊!
颜回很少说话,看起来只有孔子和子贡与他心意相同,子路是个粗犷的人,不会在意这些。他们三个在孔子休息时总聚到一起,我也时常参加,子路提出问题,大家来讨论。颜回的话还是很少。但有一次提到孔子为什么来陈,子路说:“回!你说呢?”子贡皱了皱眉,而颜回则说了长篇大论,说完重重的一点头。子路在考虑,子贡热切地看着颜回,颜回低着头好象在压抑自己的激动,我则惊讶,因为这是我第一次听到颜回说出成段的完整的话。陈国被楚、吴交替打击,国家实在已经疲惫不堪了,孔子来是为了拯救吗?太难了。
后来离开陈都,每个人的心情都不一样,最忙的还是子贡,里里外外打点,在陈都交的朋友,该回访的回访,该回礼的回礼,但有两件事他是每天必做,早上去请孔子的安,空闲下来必定和颜回在一起。只要大门口有找子贡的,我就到颜回那里,十有八九会找到他。越来越觉得这两个人恐怕要一辈子纠缠在一起。后来孔子遇险,我看得就更清楚了。
我们在一棵树下会合了,子路陪着孔子,还有许多同学没有看见。陆续的,人一个一个跑过来,最后,看见了子贡。失魂落魄的,焦急的四处张望,居然没有看见我们。子路大喊一声,子贡
快跑过来,张口就问:“看见颜回了吗?”颜回没有出现。老师决定再等,我知道颜回是老师最爱的弟子,宁可危险,还是要等。可是颜回还是没有出现。子贡几次要回头去找,都被我拉住了。我很清楚,不能放他走,颜回好象他的命,这样神智不清醒的去找,不出事才怪,不能颜回回来子贡又不见了。子贡急了,拼命挣脱,我大喊一声:“子贡要回去!”老师已经听见了。子贡颓唐地坐下,全然没有了纵横诸国的气势。
“老师,不能再等了,我们走吧!”子路轻声对孔子说。的确不能再等了,追杀老师的人很可能正在追来。孔子缓缓站起来,子路往前开道。子贡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没有说出来,眼泪已经泻出眼眶。我理解他的心情,不能让老师为学生冒险,又不能放着颜回不管,两难的境地,只好苦自己。我一直走在子贡的身旁,他走得很慢,却没有落下,我看了看老师,原来是老师在慢慢的走。
“颜回!”“是颜回!”同学里开始有人小声说。老师停住了,子贡停住了,都在张望着。是颜回,他跌跌撞撞的跑了过来,喘着粗气,先拜了拜老师。孔子说:“我以为你已经不在人世了。”颜回停了很久,说:“老师没有先走,回怎么敢死呢。”孔子点点头,继续往前走。子贡上前一把抓住颜回,打了一下,又抱在怀里。两人都哭了。我悄悄离开,没事就好。子贡是有颜回的子贡。颜回是有子贡的颜回,两个人分开了,只怕子贡不是子贡,颜回也不是颜回了。
所以,当颜回去世,我能明白子贡还执着地跟着老师,为的是和颜回的生灵近一些;也能明白为什么他要在孔子去世之后多守孝三年,为的是在心灵上与颜回有着联系;更能明白他为什么回到自己的国家,当与颜回没有再牵绊的理由,除了回到属于自己的宁静土壤,还有什么能使子贡恬然回忆颜回呢?
我还清晰地记得颜回将死的那晚,孔子流着眼泪说:“老天亡我!”那神情绝不仅仅是失去了接班人的悲观沮丧,而是对自己死后,能够治理乱世,收拾残局,一个远胜于自己的非凡英才的英年早逝,显露出来的巨大哀痛绝望。我亦同悲,但不止是这些。
有时候,我应该笑我自己,恐怕牢记不忘的人是我吧!只记得颜回略带疑问的神情,那样超然地问我:“如果我死了,您看谁会怀念我?我死后十年,您看谁会记得我?”我回答说:“如果您死去了,所有认识您的人都会怀念,如果过了十年,我还是会记得您的,等到连我也不记得您了,孔子和子贡还是会记得您的。”那时我没有想到,对我来说,用十年来怀念颜回,实在是不够,我也只能怀念他了。我想子贡的思想里会比我有着颜回更生动的影象,然而他之于颜回的遗憾和我之于颜回的遗憾恐怕不会有什么不同。这是我心里对颜回的最后一点痴念,唯一不让子贡的地方。
不知不觉,比颜回多活了30年,其实,是可以省略的3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