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年前魔族总坛的动乱是景煜永生难忘的噩梦。
六岁之前,他还是魔族总坛的小殿下。
母亲常会拥他入怀,告诉他,他的父亲道衍魔君是一脉相承、血统尊贵比天的上古天魔,他们体内生来就暗藏无边魔力,这魔力能吸附世间所有戾气转为己用,在魔族血脉彻底觉醒后具有遮天蔽日的无上可能。
景煜无忧无虑的生活在某一天风云巨变,一群自诩正义之士内通jian佞,打开禁制闯进了总坛。
那天母亲捂着他的耳朵躲在chuáng下,门外刀光剑影,她的声音却镇定温柔,幼小的景煜恍惚以为一切只是一场游戏。
房门突然被人一脚破开,母亲紧捂他的嘴巴示意噤声,小景煜浑身不受控制地颤栗。然而来人却转身紧闭房门,轻声试探道:“芷月?”
“师兄!”
母亲紧绷的身躯骤然松垮,抱着小景煜钻出chuáng下。
来人一身白衣染血,头戴遮面斗笠看不清相貌,昏暗灯光下显得高大可靠。
“事不宜迟,师兄快带煜儿走。救命之恩此生难以为报,受芷月一拜!”
那人身形极快,扶住下跪的母亲。小景煜惊呆了,尊贵的魔后怎可随意下跪,父君为何迟迟不现身?
年幼的孩童尚未看懂母亲眼中的悲戚不舍,就被人从后重击昏迷,再醒来时已被那人抱在怀里,站在颠簸的仙剑上赶路。
小景煜懵懂地问:“母后和父君在哪?你要带我去哪里?”
那人脸上的斗笠未摘下,他温声道:“他们有要事做,很长一段时间无法陪你。我会送你去一个安全的地方,你将在那里平安长大,直至体内血脉觉醒。”
小景煜闻言不对,挣扎道:“我不去,我要在总坛长大!”
“总坛里到处是人在寻你,回去是送死。”那人声音骤沉,“景煜,你其实早已明白一些事情了对不对?只有好好长大才是对你父君母后最大的安慰!”
孩子的内心总是充满美好与期许,猛然被人撕去表象露出血淋淋的真相何其残忍,但人生最残忍的事正是不得不长大。
彼时的小景煜无法完全理解成年人的话,他没命地挣扎着,心底愈发恐慌。那人着急赶路无法分神,便用术法封住他的xué道,让他动弹不得、发不出声音。
最后他们落脚在山下的一个客栈。
那人先是撕扯掉身上沾血的外袍,才带他翻窗闪进一间屋子。屋里矮桌旁坐着一个面容清俊的青年,模样像是等候多时了。
进屋后,那人终于摘下斗笠。
小景煜没见过长得如此好看之人,世间所有颜色都黯淡无光。
青年很激动,竟完全没注意到他怀里还有小景煜。他霍然起身拥住那人,硌得小景煜脸颊生疼,“师尊,你究竟跑哪儿去了!”
那人抱着景昱,无法伸手回应,只笑道:“小舟快松开,我怀里有孩子。”
青年浑身一僵,在看清景煜后脸色差得吓人,“师尊你……你成亲生子了?”
“浑说什么,我能生出这么大的儿子?是我师妹的儿子,我同你提过。”那人勾指敲敲青年额头,脸色忽转严肃,“小舟,事情迫在眉睫来不及叙旧,我很快就得离开。这孩子的六xué暂时封住,此外我还渡进他内丹一窍灵力可保无虞,你速带他回山,而后紧闭山门,一年之内与橫秋不要外出。”
青年问道:“师尊,你身上怎么带有血气!”
“我……”那人结巴起来,“可能是路上经过一家屠户……”
“师尊!”青年很是生气,“你还要骗我!”
“小舟啊……”
“师尊还要去哪?着急传信唤我过来到底出了何事?”
青年问题太多,那人难以回答,急道:“来不及解释!事关重大,除你外我再无人可放心托付。”他把景煜放进青年人怀里,看着景煜说:“他身上系着太多人的血躯,你千万护好他,要他好好活下来,权当我拜托你最后一件事。”
此话不祥,他言毕转身欲走,却被青年拉住手腕,“师尊你别走!”
那人背对着他俩,小景煜看不清其神色,但青年身体却在轻微颤抖,嗓音里是卑微的恳求。
“你不记得……我对你说的话了吗?”
房间中静的只剩烛火噼啪声,良久,那人艰难转过身。
“记得。”他抬手温柔抚过青年脸颊,“我会回来的,可能将来有段时间难以相见,但一定记得传信与你报个平安,你无需寻找也无需记挂。替我看好橫秋,他是个一根筋……该说的我都在上封信中写过了,我不在时你们要保护好自己。”
青年人颤音里带着哭腔:“为什么不跟我回去?我现在已能独当一面,师尊不用再劳累,我能顾好所有事!”
他仍不松手:“是因为讨厌我吗?那师尊可以当作事情从未发生!为何宁可单独离开也不要我来相助?师尊,不要再丢下我!”
“小舟!”那人闭上眼,一点一点掰开青年的手。小景煜看着他,忽然体会到浓浓的无奈与感伤。
“……世有定法,不必qiáng求了。”
他轻轻留下这句话,翻窗消失于夜色中。
景煜心里清楚,总坛回不去了,父君母后也见不到了。
寒苍山上的生活并不轻松。景煜突遭变故后不爱与人jiāo往,林晚舟三天两头的“教诲”又令他饱受冷眼、树敌众多。背负血海深仇的少年变得日益孤僻内敛,支撑他坚持下去的唯一信念便是静待血脉觉醒,返回总坛,找出当年那群人,亲手杀了他们替父君母后报仇。
唯一的意外便是齐橫秋。
当所有人对景煜视如敝履唯恐避之不及时,这个人却选择固执地守在他身边,纵然他力所能及的保护并不能对景煜所受灾苦带来分毫改变。
可独一无二的好会令人上瘾,人人心中都会对独有的情感产生眷恋与控制欲。内心深处景煜不舍得抛弃也不愿意丢弃。
因此他暂时不想告诉齐橫秋自己的身世,至少就算告知也要在血脉觉醒之后。他怕齐橫秋会像那群正义之士一样痛恨魔族,恨不得诛而杀之。
他没料到,拾花会上他体内的魔族之血会同魔阵中的魔气产生共鸣,令他再无法控制露出了破绽。出乎意料的是,齐橫秋第一反应却是替他遮掩带他回山。
那日二人仓促下山,景煜怎还肯被齐橫秋抱着,挣扎着想要下来。
可没到山脚,齐橫秋还不敢放松。他只觉那一掌真是后劲惊人,这么一会功夫他已经内息紊乱、眼前发黑。意志再无法支持身体,他猛然向后栽去,坠落仙剑。
景煜慌忙间搂过齐橫秋,收过仙剑后稳落在地。他额间的红印已近乎淡化,不仔细看不出端倪。
齐橫秋迷糊间发现二人已经落至山脚,心中大石坠地,迷糊道:“你小子瞒了我多少事……”
景煜那张冷脸破了冰,心头揪紧生出恐惧,慌张不知所措:“师叔,我不是有意瞒你……”
齐橫秋眼神涣散,只说:“回了山门,什么都说不知道……”说完体力不支昏厥过去。
后来景煜究竟是如何把齐橫秋这个活死人带回寒苍山的,路上艰辛并非三言两语就能言说,可那是他一生所剩唯一之重,再多苦累又能算什么。
如景煜所料,齐橫秋虽想护住他,却不代表会不管不顾,毕竟那人心里总有一片净土留安放的是沈慕云与林晚舟。
因着罚跪时间太久,到傍晚练剑时间,景煜膝盖乌紫发烂难以下chuáng。同屋的弟子对他向来排挤,更不用说是帮衬或问上一句,只视他为空气,到时间点各自出门练剑去了。
满屋人空,景煜终于可以从紧捂的被中钻出来喘口气,结果正巧被携药膏而来的齐橫秋撞个正着,再想缩回已是来不及。
齐橫秋一把捞过他,眼前的情景让人倒吸冷气——景煜额间的魔印已然成形,烙印其上。
他惊道:“这消不去了?”
景煜捂住额头,“师叔别问了……”他小心打量齐橫秋的脸色,却瞧不出半分喜怒。
“先上药吧。”
景煜膝盖的溃烂程度远比齐橫秋想的严重。齐橫秋看着揪心,抹得仔细,一会功夫,药香就溢满了小屋。
包扎好后,景煜惨白着一张脸瘫靠在chuáng边。
齐橫秋与他呆坐着,不发一言。
景煜索性先发制人:“师叔不想问问我这魔印的来龙去脉吗?”
景煜的懂事早熟让齐橫秋心中难挨,他叹口气,索性歪身与景煜靠在一起。屋里还未点灯,余晖照进倒显此情此景分外温馨。
他搂过景煜,轻声问:“师兄知道吗?”
景煜歪头盯他半晌,才说:“他不知。”
齐橫秋终于松口气,“你若答应我永不会害人,那我也不知。”
“……我发誓不会伤寒苍山上一草一木。”
齐橫秋想这孩子怎就这么倒霉呢?没了爹娘,偏还是个魔族血统,若再被人发现连寒苍山都不能收留,往后又往哪去?岂不就成了世间无根浮萍,无依无靠……
他刚醒不久还是有些困倦,含着困意嘀咕道:“明天就跟人说你磕破了头,用布条盖住这印迹,总不会有人盯着你额头瞧……罢了,以后你搬去跟我住,就说行走无法,躲上一个月别出门,到时说不定这印子能有办法消退。”
怀里的景煜抬起头,盯着齐橫秋清秀温和的脸庞:“……师叔,若我有天在这里待不下去了,你跟我走吗?”
齐橫秋抬手敲了下他额头:“怎会待不下去?有我在,谁敢不让你待?”
“嗯……”景煜缩了缩,埋进被子里不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