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孟小满的日记。
校园里最近流行起来的游戏,寻找孟小满的日记。据说孟小满一共写了十本日记,上面一句真话也没有——绯闻、流言、八卦,只要找到这些日记,就可以知晓校园里的所有谎言。
每个人都在苦苦追寻,上课的时候,他们在窗户边上架起长长的望远镜,冷酷地巡视每一个角落,后来老师也加入进来,他们绝不走出教室一步,只是伸长各类触角,探查远方。
吴平又去了趟十八栋,楼道里有人打翻了垃圾,bī仄的空间里填塞着浑浊的恶臭,吴平坚信,这种恶臭描绘出了孟小满死亡的形状,哪里都有孟小满,即使他的肉体粉碎了,他的气息仍拉拉扯扯地挂在十八栋的蛛网上。十八栋就是孟小满,是他的另一种形态。吴平开始怀疑,他觉得孟小满可能不是人,他根本就是一种媒介,吴平通过它,把感情投she到随便一种事物上,只要透过它,万物都是孟小满。产生作用的就是这个中转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孟小满。
这一点也是可以说得通的,因为已经开始有人遗忘孟小满了,几年以后,如果还是没人找到孟小满的日记,这世界上就没什么能证明孟小满的存在了。吴平,他是如此灵敏,能够迅速地捕捉到那些转瞬即逝的微弱气息,可他也一样找不到孟小满的日记。
全校都开始寻找孟小满的日记,莫利花透露,日记上还记有学校领导的巨大秘密,于是领导也参与进来,寻找孟小满——他们简化了这个任务的说法,到后来,别人问起来,他们就只说:找小满。
寻找孟小满。
这是诞生在校园里的巨大考验,到了后来,已经没有人记得之前关于孟小满被哥哥殴打的事了,他们同样忘记了他们得出的结论,就是孟小满其实早就死掉了。最后,大家连日记的事也忘了,只是要找孟小满这个人,没人相信他已经死了,因为谁也没亲眼看见。孟小满拥有全校师生的秘密,所以他注定不能默默死去。
后来又有了种说法:吴平知道所有事,他知道孟小满在哪里,因为他就是孟小满的哥哥。说这话的人之后又补充:吴平有jīng神病,他身体里有两个人,其中一个相当变态,天天在家里对孟小满gān下流事。既然他们之间有这样的关系,那吴平就不可能不知道孟小满的下落。不过吴平已经失踪了好几个月,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大家于是改变方向,暂时把任务名称修改为:寻找吴平。
吴平正在路上,他也在寻找孟小满。走在路上的时候,他想起自己最后一次见孟小满的场景,他以前从来没想起来过,只有这一次。孟小满站在并不宽阔的天台上,五楼大妈的奶罩和秋裤贴着他的脸垂挂下来,三楼王阿姨家的chuáng单上有一块不太明显的水渍,透过那片半透明的chuáng单,可以看见远处灰沉沉的天,鸟儿在cháo湿的天幕下盘旋,不知道是什么品种,颜色浓得泛绿。
孟小满站得离他有点儿远,但那些细节仍然很分明,他可以一一细数:久未修剪的头发垂在耳边,很久没洗了,cháo呼呼的,一片厚重的雨林——已经被教导主任提醒好多次啦;天气gān燥,嘴唇起皮了,下嘴唇靠左的地方微微有点开裂,深红色,一朵gān枯的、脆弱的花;脖子上的勒痕又深了,褪色chūn联纸的颜色,有力的痕迹,曾经释放无数激情,哦,悄悄退场的欢愉……
吴平无比庆幸地发现,孟小满还是个小男孩,他的衬衫还是扎进运动裤里,领子永远也翻不好。他的脖子,那个他偷偷看了很多年的脖子,仍然存留着昔日的柔和曲线,那是一道再俊秀不过的山脉,如果吴平的视线是一条河,那罪恶的水流就已经悄悄滑过山脉,探入神秘的冰川。孟小满微微勾着头,背挺得不够直,灰白的阳光投she下来,照亮微微颤动的睫毛,还是那种眼神,浑不在意的、漫不经心的,十来岁的年纪,什么也不担心。
孟小满眨了眨眼睛,拨开五楼大妈的奶罩,开始说一些很奇怪的话。这些话没在吴平脑子里留下半点印象,如今回想,也只能记起零散的几句。
“我不知道你是哪一个,我希望是好的那一个,你听我讲几句道理吧。”
“你听得那么认真,一定是好的那一个。”
“……我们没有秘密,我们每个人都没有秘密,没有什么瞒得住的事。就像我们两个的事,他们还是知道了,奇不奇怪,秘密就是被用来传播的,用什么传播都行,大部分时候根本用不着人来张口说。”
“你不想听?你为什么不想听?我没怎么听你说过话,你总是躲着我,为什么不跟他学学?来找我。”
“我想你们当中有一个能带我走,这里待不下去啦。”
“你带我走吗?”
吴平的身体出现了一些状况,他的脑袋总是很疼,每晚都睡不着觉,走在路上都能产生幻觉。他幻想孟小满穿着一条裙子来找他,裙子上面有几千张纸钞,他们抱在一起,从来没这么紧过,他能听见他急促的呼吸,呼吸中升起一种陌生的甜腥味。低头一看,孟小满的手指间有绿莹莹的液体,后来他告诉他,这就是他的欲望,欲望里闪亮的部分,就是他的爱情。爱欲绝不是抽象的,它们都是肉眼可见的,你爱上了一个人,就自然能感知到爱欲在人间的形态。孟小满说,他的欲望从森林里来,是cháo湿的、生机勃勃的,是充斥着反抗与征服的,它远道而来,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找到能带他走的人。孟小满在漆黑的làngcháo中翻滚,他被推挤着向可笑的方向走,他被窥视,被解构,被束缚,再也没有忍耐下去的必要了,必须有人来解救他,只有这个人可以解救他,他一直在等。当这一天到来,他要跳起来和上帝击掌,他要甩开所有负担,一身轻松地跟他走。
吴平在幻觉里流làng,没有更好的办法,现实世界里已经没有孟小满,他现在只出现在幻觉里。
夏天快过去的时候,他听说有一大帮人在寻找他。这个消息让他和孟小满都感到紧张,因为世界上不会有人平白无故地去找另外一个人,更何况是一大帮人,他们多半带着不好的目的。吴平和孟小满商量了一下,孟小满当机立断,出逃。
如果你在马路上见过一个身材高大,穿着绿色西装外套、两眼无神的男青年,那一定就是吴平了。他起先是快步走路,每天穿越大半个城市,后来自觉速度缓慢,就掏出手机,扫共享单车骑。吴平骑着共享单车,每天都要绕城市走上一圈,后来他有了固定的路线,一三五从南往北骑,二四六从东向西骑。他身后有一支庞大的队伍,如同一阵恐怖的风bào,无时不刻跟随着他的步伐,但从来没能追上他。
在幻想中,孟小满坐在共享单车的车篮子里,双腿轻飘飘地垂挂下来,吴平骑车行进的时候,他就胡乱伸腿蹬人,把好几个中学生蹬得嗷嗷叫。孟小满还去采购了一把水枪,成天坐在车篮里搞she击。他平均每天要she一百五十个无辜路人,后来为了增qiáng效果,他把水换成了牛奶,于是城市每天都要平白出现一百五十个yín乱场面。
孟小满扰乱社会治安的时候,吴平是从不gān涉的,他只顾着骑车,把车子骑得飞快,全校师生都追不上他。
吴平被追上的那一天,是个台风天。城市里风雨大作,吴平鬼使神差地爬上了十八栋,俯身下望时,后面突然传来一声大喝:“嘿!抓住你了!”
没办法,被抓住了,吴平只好转过去听他们讲话。
教导主任说:“孟小满在哪里?快说!他窃取了很重要的学校机密,我要找他谈话!”
同学们闹闹哄哄的,站在后面胡乱挥手。
这一刻吴平再次产生幻觉,孟小满站在他身后,站在半空中,他还是拿着那把水枪,水枪里是过期的牛奶。狂风刮过,孟小满的眼睛静悄悄地红了,他对着吴平举起枪,哽咽地问了一句:“你是哪一个?好的那个吗?”
吴平想了想,点点头:“我是好的那个。”
“坏的那个呢?”孟小满问。
吴平说:“他走了。”
又过了很久,孟小满伸出另一只手,稳稳地端起水枪:“你骗我,你是坏的那个。”
吴平按住他的抢,很肯定地说:“我是坏的那个,但我愿意带你走。”
十八栋在狂风中啜泣,莫利花爬上天台,发现后山的一棵树正在缓慢下栽。眼前密密麻麻的都是人,嘶吼,咆哮,呻吟,人cháo在平坦的天台上起伏。
救护车已经来了,孟小满的哥哥被悄悄地运走。现在才没人关心他,大家都在争夺孟小满的日记本。谁也不知道那个本子在哪儿,但大家肯定它就在这个天台上,他们互相推搡,抓挠,后来又变成了捶打,蹬踢。天暗下来了,人群变成了一团漆黑的云làng,此起彼伏,变幻莫测。
莫利花默默退后,在天台边缘捡到了一支崭新的水枪。水枪是橙色的,莫利花轻轻拧开,发现里面空空dàngdàng,只有一朵纸折的玫瑰花。
黯淡无光,是褪色的chūn联纸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