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表明了姿态,年轻一辈也都跟着他走,扔了几桌的爹娘们急赤白脸,暗骂方无隅带坏孩子。

方无隅从正门出去时,孟希声已经绕着偏门内曲折蜿蜒的□□小路穿行到了专门唱堂会的戏台下。

几房姨太太平常都爱听戏,方老爷请人特意搭了这方戏台,隔三差五便请戏班来唱出堂会。

方家差来一个下人,禀告说不能□□拂传了,七姨太在闹小性子,死活要改戏目,现在要听花田错。

班主带来的行头全是预备好的,红拂传和花田错差了十万八千里,光是行头也不一样。

不一样也不管,反正现在就得唱花田错。

孟希声问那下人:“方家经常唱堂会,没点行头在吗?”

引他们去梳妆间一看,却不过是些其他戏班子用剩下不要的,都堆在了角落里,落了点薄薄的灰。孟希声一件件拿起来看,挑拣出一些归置到旁边,和班主筹谋半晌,这件开氅替那件古铜褶子,这件绣花女褶子虽然破了但和他们带来又用不上的那件女蟒衣颜色有相近之处,用最快速度缝补一块,决计看不出来。

他临危不惧,班主因为他从容不迫的样子,也平息掉慌乱神色,事情有条不紊起来。

方无隅这一群兔崽子们几条街逛完,早把什么生日宴什么红拂传抛到了九霄云外。一gān人前呼后拥,沿街巷闾的铺子全都打开门做生意,看见混世魔王们上街来了,大家主动辟出一条道,谁不知道这群魔王是磕不得碰不得的,擦着肩轻轻撞一下都会被笑骂眼睛长在屁股上,要是个长得好看的,口哨chuī得能响动半条街。方无隅是领头,恶字头上的那把横刀,云城里谁都吃过他几口气,连犄角旮旯里的狗都被方无隅喂过一根朝天椒,此后为保一条狗命,看见方无隅撒腿就跑。

闹到天将黑了,太阳袅袅地快降下去,才惦记要回家。

进门沿着回廊走没多久,就听见一阵chuī拉弹唱。方无隅差点笑出来,红拂传改成了花田错,自己几句戏言别人倒当了真。

他为着把别人气到了而满心欢喜,心情大好之下,本该叫人眼不见心不烦地回去待着了,方无隅偏不。他走到戏台前的坐席里,要再去碍一碍他那爹和那几个娘的眼才罢休。

戏台上快唱到尾声,台上花旦小生和丑角们嬉笑怒骂,好不喜庆。

大家却没看戏,也没分出神来给方无隅,围着一个不知打哪儿来的寒酸相士,见方家有喜,来讨顿饭和些赏钱的,反被围住了不让走,请他相命。

方无隅没趣,大凡相士不过溜须拍马,拣好话说,尤其今天是方家的好日子,说得漂亮了,赏钱还能更多。

没想到的是,今天邪性得很,不止方无隅犯邪,连这相士也乾坤错乱般,和别人反其道而行。

他说七姨太的面相是福中带衰,福气在前,衰败在后,要提防自己的jīng神,后半辈子怕要靠人扶持才能活。他又说几位姨太太都有中落迹象,有些能躲过,有些躲不过。一番话下来,大家脸色青中透白,这人最后还放了个大招,说方老爷的面相是典型的花柳相,这辈子恐要耗在拈花惹草上,死在牡丹花裙下。

这相当于是把几房姨太太全给贬了,明着暗着说她们是小妖jīng,是来对方老爷榨jīng取命的。

方老爷气得脸都绿了,叫人把他赶出去。

大概是没见过这么实诚的相士,方无隅笑得合不拢嘴,追上去拍拍那人肩膀,甩手撒了三枚大洋给他。

他手忙脚乱地接了,道谢之后,又犯起职业病,盯着方无隅的脸不放。

方无隅坦坦dàngdàng,任由他看,笑了笑,还问他:“看出什么来了?”

那人径自就说,方少爷天庭饱满鼻梁纵深,却颧骨微高,一生大起大落,逃不过颠沛流离。

方无隅笑着指指背后高大的雕梁画栋——

用金丝楠木做装点的屋梁头顶琉璃瓦,富贵bī人,就是龙王来了也想坐一坐。即便方家这头骆驼真被糟践完了,光是这栋大屋,这屋里的好东西,随便一样都够一个穷人摇身一变衣着光鲜。再不济,他还能卖了他那笼子里的金丝雀,那宝贝鸟儿可值不少钱。方无隅思及此,笑容更烈。

无论如何,也到不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还大起大落?颠沛流离?

相士笑而不语,方无隅突然觉得这人笑得可恶,俊脸冷了下来,转念又想,自己信一个术士之言,岂不变得和他爹一样蠢笨?

他放宽心情,笑道:“接下来是不是该轮到我向你讨教解救之法,你授予我这秘法后,我还得再赏你三块大洋?”

这是正常要走的程序,方无隅从小混迹街头玩世不恭,还粘过胡子扮过铁口神断,特别清楚这类职业的生财门道。

那人今天铁了心要倒行逆施,对方无隅摇了摇头。

无解救之法,这便是你的命。我一介凡人,只算命,不是神仙,不改命。

他一通神神道道地说完,方无隅已经怒火中烧,他历来藏不住脾气,更不知道谦虚收敛该怎么写,当即要把这人bào揍一顿给自己出气。拳头还没抡起来,方云深款步而来,态度恭谦,把这相士送出门,为他免去一顿打。

那相士走前还是笑,其实他话没说完,命运命运,虽算出了命,但还有个运在。不过他看方无隅似乎是想打人,赶紧脚底抹油溜之大吉,走前拍拍口袋里方无隅赏的三块银洋,得了便宜还卖乖。

方无隅邪火上头,没处撒气,照着花圃里的盆栽下毒脚,一路走一路踹,泥瓦盆罐满地乱滚,顺便毒手也一起下,薅秃了一大片花花草草。

大闹天宫完还学孙猴子在他七娘最爱的一盆兰花草里贡献了一泡尿。尿毕,方二少爷十分洁癖地遵守如厕规则,不洗手不是人,寻到水龙头洗gān净了他那双犯罪的爪子。

身心通畅之后,他chuī着哨子,面容熠熠,发现自己所站之地,头上悬了盏橘红发旧的灯笼,光线憧憧地浸润他一身。

角儿们都在梳妆间里卸妆玩笑收拾行头,方无隅突然想起他哥说金大班新来个男旦长得好看,不由驻了下足。

梳妆间里热热闹闹,都在夸孟希声唱得好,就是突然来个相士匀了大家的神,收尾冷清了些。方无隅隐约听见他们骂那臭相士,同仇敌忾地多听了会儿。

方家来人领戏班出门。天已全黑,那些角儿们鱼贯而出,穿过长廊,一张张白嫩的面孔,素面朝天,每个都眉清目正。

方无隅站在花叶缝隙间挨个欣赏一遍,好看是好看的,只不过都不拔尖。

大约那什么新来的也在里边,既然不拔尖,过眼也就过眼了,懒得多加追寻。

方无隅老大没趣,咕哝一句:“还没我的金丝雀好看。”

就听一人警觉地问:“谁?”

方无隅转身,戏班去得远了,单有一袭白褂子缀在最后,抱着班主遗忘的一件孔雀氅。他衣摆扫过长廊,听见方无隅的声音便跨了出来,一只手拂开拓弯的柳叶,穿过朦胧月影而来。

方无隅为之定睛——来人乌沉沉的眸子,担一身月光,才卸了妆经过凉水浸润的面皮缺乏红润,像踩着厚雪从数九寒天里行来,白褂严丝合缝,瘦而不弱,无端清冷周正。

方无隅直了眼。

显而易见,这便是方二少爷审美里终于够得上拔尖二字的容颜。

两人打上照面,方无隅笑问:“你是金大班的?你叫什么名字?”

孟希声差点以为是贼。不过方无隅衣着体面,养尊处优,和贼沾不上边。

时下流行的奶油包头梳得瓦亮,夜里能当盏灯用。一套合身的洋西装,内里衬衫白得一尘不染。外国名表、右手拇指上的一枚戒指,处处透着贵气。

孟希声有眼力,在北平城的梨园行时经常能接触到富家子弟。

方无隅有趣地盯着孟希声,神情戏谑。他知晓下九流的戏窝子里会有几只明艳的蝴蝶,却不知还能看到这样白云霜雪般的气质。

孟希声没答,轻轻皱眉,方无隅眼神毫不遮饰,□□luǒ的,叫人不舒服。班主来找人时正好撞见这一幕,赶紧说:“这是方二少爷,小希,快叫人。”孟希声鹦鹉学舌地跟着叫了声,脸上表情冷淡。

班主介绍:“他叫孟希声。”

方无隅大笑:“牺牲,哈哈哈哈哈,还有人叫这个名。”

这方二少爷长了张聪明脸,原来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孟希声不解释,让方无隅笑个够去,他心里也笑,嘲笑这少爷没文化真可怕。

班主尴尬地解释说不是牺牲,是希声,希望的希,声音的声,连起来的意思就是有希望的声音。

孟希声嘴角抽搐,方无隅笑得前仰后合。

方二少爷亲自护送戏班离开,本该走偏门的,方无隅自打生下来就没走过偏门,压根不知道偏门在哪儿,他即便在外面闯了滔天大祸也是堂而皇之地从大门进去,毫不心虚,一点儿不脸红。

因此他习惯成自然地往大门走,领路的下人看二少爷这么走,也只能跟着走。

戏班从偏门进来的,现在从正门出去了。

门口的汽车大灯影影绰绰,一片璀璨。戏班这一大伙人这时候出来,自然而然要吸引旁人目光。他们手上拎着戏服头饰乐器,满满当当的行头被擦肩而过的洋西装花裙子衬得活像是逃难,心里不由自主地觉得别扭,似乎莫名其妙矮人一截。

孟希声坦dàng,就是一路尾随他的视线很烦。

方无隅说:“今天先送到这儿吧。来日方长。”

他笑着看向孟希声,孟希声假装没听懂。班主告辞。

方无隅一腔yīn霾突然云散天霁,目送金大班拐过转角,消失不见。

他回到宅子里,嘴角含笑,用了唱戏一样的腔调说:“大白若rǔ,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大音希声,大音希声。”

来来回回地念了几遭,末了含混地讽了一句:“大音希声,起这么个名,要是唱不好,丢人丢到姥姥家。”

不过即便唱不好,长得的确是好的。

单是这点也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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