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期间,大家一如既往地保持着相安无事的表面氛围。只是以往江维明时刻严格遵守食时不言的餐桌礼仪,这晚却意外地打破原则,在程心妮亲手帮他盛饭的时候,状似漫不经心、又像意有所指地提了两句关于方家的话。

是对着江鹤一说的。

江蕴星坐在江鹤一对面,听到江维明开口说话,只眼巴巴地望向江鹤一,企图窥探出点什么来。

可江鹤一面不改色,依然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像是默认了江维明的意思,又像根本没听进去。

餐桌上碍于江维明和程心妮都在场的缘故,江蕴星还能垂头扒饭来隐藏心绪。等到用完餐上了楼,就再没法装作若无其事了。

他紧跟着江鹤一踏进他的卧室,门一合上便不管不顾地往他怀里钻:“什么意思啊,哥哥。”江蕴星睁着黑亮的瞳仁,声线微颤,“爸为什么突然跟你提方俞呢?”

方俞是江蕴星的师姐,今年大三,因为相貌出众,家世煊赫,在校内颇有名气。

江维明与方家jiāo好,两三年前两家人还一起吃过饭,江蕴星当然不会不知道方俞。

说不上来原因,但江维明随口提了两句方家的事过后,江蕴星心里就莫名地不安起来。

偏偏江鹤一还用那种冷静得近乎懒散的口吻告知他:“因为我今天的任务,就是陪江维明跟方喜正父女俩吃饭,看画展。”

江鹤一甚至扯着唇露出一个没有温度的笑容:“刚才他提到方俞,自然是要我找个时间,跟方俞单独出去吃饭,逛街,看电影。”

江蕴星闻言愣了下,很快便反应过来江维明这么做的深意,他瞬时犹如刺猬警觉地竖起利刺,又宛若惊弓之鸟,抱住了江鹤一不肯放:“不行,不行!”

江蕴星用力地摇头:“哥哥是我的!”

江鹤一有时候想,大概因为他自身是没多少情绪起伏的人,所以才会那么喜欢看江蕴星情绪失控的模样。

他盯着江蕴星迅速红了的眼眶,像是要bī他即刻掉出眼泪来似的,很故意地添了一句:“不出意外的话,江维明应该是很想让我跟方俞结婚的。”

江鹤一知道自己心性恶劣,而江蕴星的情绪由他任意拿捏。

江蕴星慌乱无措,江蕴星面色苍白,江蕴星忍不住的眼泪从发红的眼眶掉落,江蕴星紧抱着他口不择言、发颤发疯,但江鹤一竟丝毫都不觉得厌憎。

“我当然不会任他摆布。”江鹤一捏着江蕴星的下巴,视线流连在他湿漉漉的脸上,像是为了安抚情绪激动的江蕴星,终于好心告知。

言下之意便是今日的顺从是有原由的。而能够让江鹤一做到这一步的,也就只有——

“要哥哥跟方家见面、吃饭,是他同意让哥哥去见纪阿姨的条件吗?”江蕴星几乎不假思索道。

他眼睛很大,黑眼珠泡在薄薄的透明水光里,皮肤很白,看起来乖巧漂亮得令江鹤一想起晚饭前见到的那只被江蕴星抱在怀里,名字叫奶油的猫。

“哥哥......”江蕴星轻声叫他,“我可以陪你去探望纪阿姨吗?”

许是记得自己曾做过什么事,江蕴星在有关纪敏姿的问题上很是小心翼翼,询问的口吻都明显带着怯。

他湿润的眼睛一眨一眨的,纯真无辜得叫江鹤一心烦。江鹤一语气不豫,眼神亦冷冰冰的:“你觉得,我妈会想见到你吗。”

纪敏姿病得厉害,这两年已经完全不认得江鹤一了。这些事江蕴星曾很偶然地听江维明提起过,但牢牢记在心上。

也是。江蕴星想,纪阿姨连亲生儿子都认不得了,又何须他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去探望,更何况......

江鹤一好像也不愿意让他见到纪敏姿jīng神失常的模样。

“那,那我不进去,我就在疗养院外面等哥哥,好不好?”

江蕴星的语气软软糯糯的,乌亮水润的瞳仁里尽是天真的依赖。江鹤一似笑非笑地盯着那双跟程心妮像极了的漂亮眼睛,心不在焉地想,若把它们挖出来的话,江蕴星就再也不会用这种眼神看他了。

最终自然是没有带上江蕴星的。

第二天江鹤一起得很早,江维明安排的司机也早早等在门外。清晨的风有些大,司机坐在车里取暖,直到大门拉开,眉眼清冷的江鹤一不紧不慢地下了阶梯,司机才迅速从车上下来,绕到后方拉开了车门。

司机姓林,这几年来江鹤一到疗养院与纪敏姿的每一次会面,全都由他接送——

江维明是不让江鹤一单独去见纪敏姿的,也不会轻易同意他到疗养院那边去,所以,如若不是江维明的授意,那么即便江鹤一到了疗养院门口,也没人会让他踏入半步。

实际上他和纪敏姿的每一次相见都不太容易。

说是相见也不准确,那不过是他单方面的探望罢了。

这天yīn沉沉的,天色灰白,很有些要下雨的意思。江鹤一卸了力气似的靠着椅背,侧过脸冷冰冰地凝望着车窗外沉得仿佛要坠下来的灰色的云,忽然有些想念S城的冬季。

那儿的冬日总是yīn沉,整座城市像被蒙上一层灰暗的纱,没什么活力的样子,也冷得让人心烦。

所以或许思念的并不是那座城市。江鹤一想,更准确地说,他想念的,大抵是那段他的名字还叫做纪鹤一的从前。

那时候倒也算不上多么的温情难忘,只不过当时拥有的自由,要比如今多上很多。

抵达疗养院后,接待江鹤一的仍是苏院长。

面对江鹤一对纪敏姿身体情况的询问,苏院长的回答一如既往的温和与含糊,看似耐心和蔼地说了不少话,其实根本没什么有用的实际内容。

她领着江鹤一绕着花园走了一段,而后在柱体攀满绿色藤蔓的休息亭里找到了纪敏姿。

纪敏姿坐在轮椅上,身形已有些许的佝偻。照顾她的护工坐在休息亭的石凳上掰着橘子,纪敏姿痴痴盯着她手中橘红色的果瓣,根本无心关注其他。

走得近了,江鹤一才发觉纪敏姿瘦了许多。上一次探视是在他出国之前,粗略算着,他们也有半年左右的时间没见了。

那时纪敏姿虽然面色苍白,至少看着尚算圆润,状态算不上多么糟糕。

而如今她眼窝和双颊都略略朝里凹陷,微凸的眼球泛huáng浑浊,整个人都透着不容忽视的瘦弱和病态。

江鹤一接过护工手里的橘子,掰下一小瓣,递到张大了嘴的纪敏姿口中。

她嚼着果肉呵呵地笑,橙色的汁液沿着她合不拢的嘴巴流下来。护工急急忙忙地掏出纸巾,帮她擦拭湿湿黏黏的下巴,神色看起来有些许藏不住的不耐烦。

纪敏姿难得有这么安分的时刻,江鹤一下意识地摸了摸大衣口袋里的口罩,暂时不打算拿出来。

他微微俯身抽了两张摆在石桌上的抽纸,语气很淡地说:“我来。”

护工于是退到一旁。江鹤一将橘肉一瓣一瓣地送至纪敏姿嘴边,对站在一边时不时用飘忽眼神打量他的护工视若无睹。

虽然早就习惯了这种场面,江鹤一偶尔还是会忍不住猜测,吩咐这些医生护工或明或暗地行使监视他们母子俩的职责的人,究竟是江维明,还是程心妮。

不过,无论是哪一个,江鹤一都觉得挺可笑的。

他们一个是几乎没有名分的私生子,一个是jīng神失常、被qiáng制关在特殊疗养院里的疯女人,但对那对夫妇来说,竟还是构成了如此具备分量的威胁,值得他们时刻提防。

江鹤一唇角微微上翘,扯出一个讥讽的弧度。原本眼神呆滞的纪敏姿忽地张了张嘴,继而抬起枯瘦苍白的手,意外温柔地覆上了江鹤一微凉的侧脸。

出乎意料的触碰令江鹤一动作一顿,表情素来寡淡的脸上,非常难得地浮现出一种近乎迷惘的神色。他纤长乌黑的眼睫轻缓眨动,犹如犹豫不决、不敢轻易落脚的蝴蝶。

他们之间有多久没这样平和地相处过了?记忆里除了纪敏姿刚住进这里时的头两次会面,过后的每一次探视,江鹤一几乎都要在她这儿负点伤。

纪敏姿情绪不稳定,认不出人是常态,突然发疯尖叫、动手打人也算平常。

本来见面的次数就不多,江鹤一也逐渐不再那么怕她那副疯癫狰狞的丑态。只不过偶然想起她以前没病时清冷高傲的模样,还是会很难将两种截然不同的画面重合起来。

对于江鹤一来说,以前那个少言、骄傲的母亲,变成如今这副láng狈可悲的样子,实在是无法想象的事情。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江鹤一的脾性是像极了正常时期的纪敏姿的。

他们一样的沉默、冷淡。所以记忆里纪敏姿几乎没有表现过慈爱或亲切,而江鹤一,则从小到大都学不会温和及依赖。

他们是情感方面机能薄弱、天赋缺失的落败者,就连稍稍靠近对方,都是一件不易达成的艰难任务。

所以突如其来的温柔令人惊诧,也叫人难以及时做出恰当、正确的反应。

江鹤一用略带困惑的眼神凝视着轻抚他侧脸的纪敏姿,看她痴痴甜甜地扩大了笑容,浑浊的眼珠里仿佛瞬间燃起了光。

他听见纪敏姿轻缓温柔得极度陌生的声线——

“维明。”

即使深知自己长得有几分随江维明,江鹤一还是因纪敏姿口中呢喃的名字怔了怔。

他原以为纪敏姿是恨透了江维明的,至少不会有如此深情地轻唤这个名字的时刻。

小时候江鹤一什么都不懂,只知道妈妈跟他很少有眼神jiāo流,很少对他笑,有时一天下来也不怎么跟他说话。

或许江鹤一打小就是比别的小孩子早熟,又或许是小时候的他心思足够细腻、敏感,总之很小的时候,江鹤一便意识到,他妈妈不喜欢他。

太年幼的小孩是无法想通“为什么相依为命的妈妈不喜欢自己”这种难题的。这种问题在《十万个为什么》里面也查不到答案,江鹤一曾经很认真仔细地翻找过了。

小时候的江鹤一从来不为诸如“为什么别人都有爸爸而我没有”、“我的爸爸是谁”之类的问题苦恼,那时候江鹤一唯一的心事,是怎么做才能让妈妈多看看、多抱抱他。

而年岁渐长,江鹤一在纪敏姿的熏陶下,悄无声息、自然而然地长成了与她十分相像的性子。

很多时候江鹤一想,大概这份毫无差别的冷淡疏离,是除了亲子鉴定报告以外,唯一能够证明他们之间的血缘关联的证据。

江维明到S城来接人的时候,江鹤一是第一次与他见面。但对于江维明自称是他父亲的言辞,江鹤一深信不疑。

他们的眉眼太相似,因此江鹤一在见到江维明的第一面,就轻松解开那道令他苦恼了一整个童年的难题。

纪敏姿为何极少与他对视,为何不爱与他jiāo谈,为何看起来那么不喜欢他。

江鹤一在十五岁这一年,终于得到了无需任何人来向他说明、他也能单独领悟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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