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从小学的时候开始，我就认为我的同学张宇是个奇人。

他奇倒不是奇在所做之事有多么的耸人听闻，而是他的思维和常人极其不一样，他从小就自成了一个奇特的世界观，并且还能够自圆其说。

他认为——人是一台电脑，而意识则是这台电脑的使用者。

人总是要为自己说过的话付出代价的；张宇因为自己的奇怪言行，在班级里被当成了神经病；而我那时候刚好父母离异；单亲家庭的背景让我在学校饱受孤立。在班里分排座位的时候，我们两个被迫成为了同桌，而我，也就是这么和他认识的。

印象中，关于在学校被孤立这件事，我伤心了好长时间，但张宇却完全无动于衷。

我还记得那个排座位的下午，我一个人趴在角落的桌子上，他转过头来和我说：「这是好事。」

我一脸懵逼的看着他，他才和我解释：「被孤立可以提高有效信息的下载速度。」

在他看来，既然我们的身体都是电脑，那我们的视觉、听觉、触觉、嗅觉、味觉，这一系列的感官都是信息的输入方式，我们这台电脑通过这些手段随时向外界下载着信息。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道：「电脑的下载速度是有限的，少一些无用社交可以少占用一些电脑平时的下载速度，你就可以和我一样更高效的存贮一些有用的知识。」

我觉得他的意思可能是在说专注很重要，但非给我扯出一片理论来。我感觉他是在胡扯，但我偏偏反驳不了他。

因为张宇说这话倒不算装逼，一直以来，他的成绩都是我们班的第一名。

有段时间我成绩不行，还特地向他请教过学习方法，他没有教我什么正经的，反而教了我一套冥想法，他说，让我每天躺在床上的时候，想象自己身处在一片平和的星空之中，然后遗忘掉平时的烦恼，遗忘掉平时的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我问他这样做的原因是什么？

他给我说这样做是在清空电脑里的无用内存，让电脑运转速度加快。为了防止我不信他，他还给我举了个例子：为什么人们常说小孩子比成年人记性好学得快，比成年人更聪明？就是因为小孩子脑子里存的东西少，所以运行速度极快无比。

他这样一说我就想起来了，印象中张宇确实经常忘事，很多你前两天才和他刚说到过的事情，他可能第二天就给忘记了，这应该就是他所说的冥想的功劳；但他偶尔也会一并忘掉他借我钱买辣条的事情，所以我一直怀疑其实他给我胡诌了这么一大出就是为了不还我钱。

总之，我将信将疑的试着做了几天，不知道是我冥想的时候不够专注，还是时间还太短，我并没有感觉我的学习能力有任何的突飞猛进。

再加上这套方法对于小学生来说实在是太难坚持，我小学的时候就爱到处蹦跶，根本就这么躺不住。所以我又坚持了几天就放弃了，这套方法是不是和他说的一样有用，我到现在也不清楚。

就这样，我和张宇的小学生活就这么过了下来，张宇这个人，除了自己胡说八道的这套理论外，其实他为人还挺不错的，我被孤立的小学生活也因为他变得开心许多。

他对于生活乐观积极，人也非常的开朗；周末的时候，他会叫上我一起出游，看看野外的动植物，在大自然里扩充他的数据库；没事的时候，他会带我去吃好吃的，寻找让电脑最舒适的充能方式。

我也终于慢慢接受了他的这个人设，觉得他和我身边那些正常人也差不了太多。而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给我说了一席话，让我觉得，这小子真疯了。

那是在小学毕业典礼的那一天，我们拿着毕业证书，缓缓的向家走去。

就在我们将要分道扬镳的时候，他突然和我说：「他要去想办法给自己联网。」

2

初中的时候，我和张宇按照约定进了同一所学校，但却分到了不同的班级。

上了初中之后，在最开始的时候，我还会经常和张宇往来。张宇仍然在鼓捣着给自己身体联网的事情，但似乎没什么进展。

我时不时还能在同学的口中听到一些关于张宇的传闻，比如吃某不知名药物导致身体中毒、将一根天线插到了自己的喉咙里导致口腔划伤等等；他终于不仅理念超脱常人，身体也开始做各种各样的奇怪的事情了。

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只有我知道，他应该是在寻求给自己身体联网的方式。

全校人都把张宇当成了疯子，和疯子玩的人当然也是疯子。包括我在内，几乎所有人都和张宇断绝了来往。他的课桌被排挤到了垃圾堆里，老师也不待见他，威胁说一旦他再公开做这些事情，就会遣令他退学。

初中生已经成熟了不少，不会再因为我是单亲家庭就歧视我，反而会觉得我不用受爹的管教会很酷。慢慢的，我在新的班级里，也很快的认识了新的朋友，我们每天一起吹牛打屁，一起聊游戏聊小说，聊隔壁班哪个姑娘长得最标致，小孩子是健忘的，我很快就忘记了他。

初三的一个晚自习下课，我因为一些事情耽搁了，等到我离开教室的时候，学校里已经一个人都没有，我下了教学楼，只见教学楼前的树下有个人影在幽幽的看着我。

是张宇！

张宇的脸上满是憔悴，面色苍白，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头发则像鸡窝一样凌乱。此时他的神情充满了兴奋，一看见我，连忙朝我走了过来。

他一边走一边兴奋的和我说道：「我终于明白了，原来我们的身体联不上网不是因为没联网线，而是因为我们的网卡从一开始就被禁用了，我把网卡打开后，我终于——」

他的身子止不住颤抖了起来：「我终于，联上网了。」

他还是和以前一样疯！

学校里现在一个人都没有，教学楼的灯也已经悉数熄灭，整个校园只剩下几盏路灯，时间已经很晚了，我害怕我妈担心着急回家，打算随便敷衍他几句就走。

我面不改色的说道：「你联网了？」

「是的，我的身体已经联上网了，我现在想知道什么就能知道什么，我变成了神，无所不知。」他的表情带着痴狂，「什么质能公式，什么相对论，只要我想知道，我身体里的搜索引擎都能立刻告诉我答案，我可以在脑海里和任何一个网民交流，除此之外，我还发现——」

我带有一丝怜悯的眼神看着他：「你什么都知道，那你现在不就可以去争取诺贝尔奖了？」

他听出了我话里的嘲讽：「怎么，你不信？我现在就能给你写出来。」

我没说话，半饷后反问道：「你还发现了什么？」

他指向教学楼，指向路灯，指向这周围所有的一切，最后指向深邃的夜空。

他说：「地球其实是个小黑屋，我们两个都是犯人！」

我低下了头，苦笑了一声，掐了掐太阳穴：「然后呢？」

他说：「联网之后，我知道了很多秘密。包括你我在内的一批人犯了罪，我们的意识被判处了无期徒刑，随身物品只允许携带一台关掉网卡的电脑；于是我们就被关在了地球这个小黑屋里，意识也附着在这个时代最新的电脑：人类上。说白了，我们是在地球坐牢。」

我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然后呢？」

「为了防止犯人出现精神疾病，每个小黑屋都会允许犯人们携带1TB的压缩文件用来娱乐，我们当时耍了个小聪明，主动申请了失忆，然后用这些文件生成了几十亿个虚拟机，给他们设计了能不断演化的社会理念，让他们能始终陪伴我们互动，仿佛生活在一个小世界。」他又凑近了一步，「也就是说，除了少部分犯人外，地球上的其它人类都是数据生成的虚拟机。」

我波澜不惊的问他：「所以呢？」

见我始终不冷不热的，他有些惊讶，眼神也黯淡了下去，他终于明白了一切：「你不相信我。」

我冷笑了一声，说道：「你说这些让我怎么相信你？那我问你，我妈是虚拟机吗？」

他点了点头，一本正经的说道：「是。」

我一下给气笑了：「我五岁的时候，我爸妈就离婚了，我跟了我妈成了单亲家庭。我妈怕我被人欺负，平时打三份工，让我从来不愁吃不愁穿；我在学校受人欺负，我妈追到人家里去理论；我妈为了我短短几年看起来像老了十几岁，你现在告诉我，我妈是一堆数据生成的？」

我的脑海中闪过诸多我妈的音容相貌，这些画面让我根本无法相信张宇所说的一切。

他叹了口气：「所有的快乐都是虚假的，你被迷惑了。」

我说：「你越来越疯了！去看个心理医生吧，别再整天幻想了。」

他呆住了：「我会想办法越狱的，到时候我来找你。」

我甩手而去：「我过得很幸福，不需要逃离。」

3

中考之后，张宇没有继续上高中；而从那次之后，我也很长一段时间没再见过他。

我继续过着我按部就班的生活。高中之后，要忙的东西变多，我就更没时间想这些有的没的了。

一个周日的中午，我独自在教室里给心爱的姑娘写情书，我咬着笔杆子望向窗外的天空，思绪跟着窗外的云一起一会变换着一个形状，而就在我冥思苦想的时候，他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他看起来非常的精神，丝毫没有上次见面的那样憔悴，整个人的气质极其内敛。如果是走在大街上，你会觉得这是一个极其正常的人；当然除了他说的话——

他说：「我要越狱了。」

我没搭理他，继续动笔写我的情书。想了想，又觉得当着别人的面写情书不太好意思，于是就随便从桌上翻出来之前刚发的一套试卷，假模假样的做了起来。

他说：「我是来带你一起走的。」

我在试卷上写下一个解。

他从兜里掏出一个小瓶，瓶子是透明的，里面有一粒红色的小药丸。

他把药丸放到我的桌上，说道：「你吃了这粒药，身体的网卡就会开始启动，那时你就能联网了，但是到时候你的身体可能会有点疼，你一定要坚持住。等你联网成功后，我会在你脑海里教你怎么和我一起逃出去。」

我这时才发现，我随手做的题竟然是一道最难的压轴题，于是我卡在了这里，迟迟下不了笔，只能尴尬的抓头挠腮。

我只好转头去回复他：「说完了吗？说完我可要继续做题了，做完题我还要继续给姑娘写情书呢，下午还要去和同学踢足球，实在是没什么空和你一起发疯。」

他叹了口气，说道：「你一定要记住，你现在所有的快乐都是数据生成的，都是虚假的。这是我们最开始没想到的问题，我们原本的投机取巧却把我们永远的困在了这个无边的炼狱，它最终只能带给我们痛苦，只有跳出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你才能回到真实世界。」

我有些无奈的说道：「你真的有点太烦了兄弟，要真能越狱你自己走就行了，为什么非要带上我啊？」

他望着我的双眼：「因为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我愣住了。

「你相信我一次，我真的没有骗你。」他瞥了一眼我手里的试卷：「这题答案是42。」

他说完就走了，晚自习的时候，老师开始讲解起这张试卷，最后我才发现，这道题的答案竟然真的是42。

这是我们学校上午刚发的自研试卷，不可能有人提前知道答案。

我望向桌里的那粒药丸，沉默了好一会，想了想，把它揣进了兜里。

晚上的时候，我早早洗漱完上了床，从兜里掏出那粒药丸，药丸是圆形的，外表没有任何的纹理，看起来非常的光滑，我一咬牙，把它吞了下去。

我闭上眼，深呼吸了一口气，等待药丸发挥作用。

但好一会，我的身体都没有任何反应，就在我不耐烦的时候，突然，我的腹部剧烈疼痛了起来。这种疼痛来的极为迅速，就像有人突然拿起一个大锤狠狠锤在了我的腹部上。

我在床上滚动了起来，脸部已疼痛的变形，意识也逐渐恍惚了起来，就在这股难言的疼痛之中，我感觉我的身体似乎有什么桎梏被打开了。

仿佛开启了一个新的感官，无边的信息流开始冲进了我的脑海，我没睁开眼，但却仿佛可以看到周围的一切，我没细听，但却能听到隔壁楼的喧嚣。宇宙星辰，诸天万物，所有的一切，在我脑海中都可以清晰可闻。

我这是怎么了？

「您联网了。」

我的脑海中突然冒出来一个声音，他解答了我的疑惑。

你是谁？

「我是您的搜索引擎。」

地球是小黑屋吗？

「是。」

我的内心早已无以复加的震撼，接下来的时光里，我畅游在这浩瀚的网络中，我想要看见什么就能看见什么，我想要知道什么就能知道什么；

这世间所有的真理似乎都被我掌握。

就在这时，我的脑海中却突然冒出了一个疑惑，如果人类是电脑，只是因为我的意识在使用它们的话，那我原本的模样是什么？

我的内心愈发雀跃，我感觉我已经站在了新世界的大门前，门缝已经朝我隐隐透出光线，而门的那边，张宇正在那里等我一起去探索——

就在这时，我卧室的房门却突然被打开了，我妈一脸担心的走了进来。

也许是之前疼痛的时候翻动床垫的声音，或者是因为疼痛所发出的低吼声，这些声音惊醒了我妈，所以她过来看看我。

我的身体其实还一直处于疼痛之中，之前太过于兴奋忘记了疼痛，此时骤然回到现实，才发现这股疼痛已经更为剧烈难忍。

我的额头上流出大滴大滴的汗珠，我妈坐到我的床边，一脸关切的问我：「孩子，怎么了？」

我强撑着身子回道：「妈，我没事。」

我妈伸出手，心疼的开始给我揉肚子：「别怕，有妈在。」

我有些感动，脑海中闪过诸多过去我妈照顾我的画面：「妈，这些年辛苦你了。」

「傻孩子，说啥瞎话呢，和你爸分开之后呀，妈这辈子就指望着你活了。」我妈笑了一声，「行了，你休息吧，妈就在边上看着你。」

听完我妈说的话之后，我的内心极为触动，之前面对联网的惊骇一时荡然无存，脑海中反而被其它的几个问题取代：

如果我真的越狱了，我妈怎么办？我妈孤苦无依，离开了我她能有动力活下去吗？

即使我妈真的是虚拟机，她对我的爱难道就不是真的了吗？

手机里传来叮咚一声，我扭头看去，是我心爱姑娘发来的短信，下午的时候我把情书塞给了她，她现在决定答应我的告白。

我扭头看向窗外无边的月色，看向旁边对我一脸关爱的我妈，看向手机里我心爱姑娘发来的短信。

即使这个世界真的是假的，在这个世界过一辈子难道就不好吗？

我已经获取了我想要的幸福，这个世界对我来说就已经足够完美！

我转过头，一脸坚决的对我妈说道：「妈，带我去医院吧。」

我妈带我去了医院。

医生诊断，说是阑尾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突然发炎了，安排手术割掉了我的阑尾——这个全身上下据说是最没用的器官。

而割掉阑尾之后，我身上所有的异常症状，包括所谓的联网，也全都消失了。

4

从那天以后，张宇就彻彻底底的消失了，而自从张宇消失以后，我身边的所有人都失去了有关张宇的记忆，或许是因为张宇在越狱之后为了保险删除了几乎所有有关自己的记忆，又或者说张宇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一切都只是我的幻觉。

我也开始刻意的让自己去忘记那天晚上的事情，让自己的思维聚焦自己所选择的「现实」中来。

在头几年的时候，我过得非常的幸福，我考上了名牌大学，我妈笑开了花，那是我这一辈子见过的她最灿烂的笑容；我和女朋友上了同一所大学，大学里，我们一起拿奖学金，一起去其它的地方旅游，一起做各种各样有趣的事情，我们就像是一对神仙眷侣。大三的时候，我就拿到了心仪公司的offer，未来看起来一片明朗，同学们都对我艳羡不已。

我似乎终于过上了自己原本所心仪的生活。

但随着生活的继续，我却很快发现这个世界和我想象的很不一样。

我原以为我将是那个最幸福的人，但其实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幸福的人。

所有的幸福是需要用等价的痛苦去交换的。

我妈在我大四的时候，因为操劳过度就去世了；我在给我妈办完丧事后，身子止不住的抖了三天三夜，随后痛哭了一场直到昏死过去。

正是因为我享受了家人给自己带来的快乐，所以在失去之时我才会痛苦万分；

再之后，大学毕业，相恋多年的女友因为受不了异地决定和我分手，我每夜翻看我们的聊天记录止不住的流泪。

正是因为我享受了女友温馨的爱，所以才会在失去女友后无比悲伤。

同学聚会，大家都在相互攀比财富，而我毕业后却在公司遭受打压，经济落魄只觉得无地自容。

正是因为我享受过名企光环的高高在上，所以才会在被攀比时黯然神伤。

我沉浸在这些欲望中无法自拔，它们制造着同等的幸福和悲伤肆无忌惮的玩弄着我。或许，就真如张宇所说，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就是一个无边的炼狱！

自从开始认可了张宇的这个观点后，逐渐的，我也和他一样越发的觉得这个世界的虚假。

比如我发现这个世界上大部分人都是一模一样的，他们一辈子都在做着差不多的事情，有着差不多的思维方式，过着差不多的人生。

1TB的压缩文件能解压出几十亿个虚拟机，这不正说明着每个虚拟机的设计都是很相似的吗？

又比如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遵循着七宗罪的原则，所以才会滋生出这么多的欲望。

这不正是虚拟机社会在设计之初的那个所谓能让它们不断演化下去的设计理念吗？

再比如一堆化学元素堆在一起所产生的人类却突然拥有了意识。

这不正是证明了意识是凭空降临到人类这台电脑身上的吗？

我完全认可了张宇的所有观点！我开始渴望逃离这一切，但是已经为时已晚。

没能成功启动网卡的我，除了有自主意识外，我已经变得和地球上别的虚拟机无甚区别，我失去了逃离的机会。

我的生活越过越恍惚，我对生活的一切都失去了兴致，只是每天都开始观察起我身边能接触到的每一个人来。

因为张宇曾和我说过，和我们一起关到地球上的犯人不止我们两个，虽然现在张宇走了，但应该还有别的犯人存在。

所以我现在见到每一个人都会止不住的想，他到底是虚拟机还是犯人呢？

他现在是和我一样还在欲海中沉沦，还是已经意识到这一切了呢？

你觉得呢？

□银针一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