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如山巅,净如巅上雪。
夜阴沉得厉害,无风无月。
层云漆黑,密不透星。
五月里少有这样的天气,是将有暴雨急至的压迫,燃着鹅梨淡香的殿里,模糊的香意伴着氤氲的湿气飘远,一点点将整个大殿蔓延笼罩。
偶有曳动的烛火上下跳窜,忽明忽暗的微弱光影映亮榻上人近乎苍白的脸。
姣好的面容如今微微皱着,额上亦是冷汗不断,像是在隐忍极大的痛苦。
“公主……”
香兰轻声唤她,却不见她转醒,正当心中焦急欲唤太医之时,忽然见她睁开双眸。
“公主终于醒了,可给奴婢吓坏了!”香兰一阵惊喜,忙用帕子为她拭汗。
却见江念晚一双点星眸子如今空洞无比,只怔怔地瞧着屋顶。
神识仿佛还游离在那漫天大火里,四肢百骸还在炽烫地灼烧着,每一寸的呼吸好像都带着比夜还浓的黑烟。
那么疼,那么烫。
那么呛。
香兰微皱眉,心疼瞧她,道:“公主昏沉了两日了,一直在做噩梦似的。怎么这副模样,到底是梦见什么人了?”
江念晚眉眼垂下。
昏沉了两日才清醒,才知道自己又活了一遭。前世那些断续的记忆,也终于连成了线。
她梦见什么人?
是她执意要嫁的良人,也是在大婚之夜谋逆造反,又亲手放火要杀死她的人。
她沉滞良久,薄唇才缓慢地一张一合,木然吐出两个字。
她声音沙哑得厉害,可香兰依然听清了,正是那位追求公主许久的萧知事的名讳,萧润。
香兰一怔,反应过来后忙道:“公主私下里这样唤也就算了,若让旁人听见定要道公主不知礼数,公主既然决定要嫁萧知事……”
“谁说我要嫁他?”江念晚骤然转过头,眼眸迸出冷意。
香兰神色顿了顿,有些讶异,半晌轻声哄道:“公主可是被梦魇吓着了?前日里您不就说要去求陛下赐婚吗,您和陛下闹了这些时日,陛下也准了公主明日去昭和殿……”
她边说边点了两盏灯亮,递与江念晚半盏温茶。
借着这幽幽火光,江念晚瞧清了大殿之中的狼藉一片。
都是她这些时日的杰作,她本就是江朝最不受宠的公主,没有什么是她豁不出去的。为了嫁萧润,她险些与全世为敌。
“公主,您最喜欢这个软枕,抱着睡也心安些。”香兰心疼她,如今早已不再相劝,将那软枕递与她。
这世间男子少有碰女红的,偏偏这个萧知事格外有心,知晓公主夜里睡得不安稳,特意去学了手艺,将安眠的药草织进棉花做的软枕中。绣工虽不如宫中精致,这份心意却是难得可贵。公主在宫中是怎样长大的她看在眼里,就连那些亲生血脉的人也从未这般用心地做过这些事情。也难怪公主会执意想嫁给萧知事。
香兰轻轻叹了一口气。
萧知事虽然身份差些,却当真是个有心的,也未必不是一个好选择。
江念晚没有接,侧眸看向大殿中唯一整洁的一处。
她起身走到那小几旁,看上面堆满了东西。
有珊瑚手串,有诗词卷书,有各式各样的发簪,还有漂亮的纱衣。
都是萧润送的。
她目光移到一个不算精致的点心盒子上,想起这是她在花宴上偶然同宫人抱怨,宫中什么糕点都有,唯独没有油酥。
油酥不是什么上台面的点心,御膳房是不做的。她想吃也只是因为她听过自己的母妃爱吃,想尝尝母妃喜欢的味道。
萧润听说此事,不顾那时天色已晚,京中好些商铺都已关门,跑了十里去到城北一家不夜休的客栈,求了掌柜做了一炉油酥。
他求人将这油酥递进来时,已近深夜。
他为了她耽误了白日里花宴的比试,放弃了在京中出盛名的机会,只为了去寻一盒她想吃的油酥。
江念晚彼时还很抗拒萧润的示好,在此之前从未接受过他的赠礼。唯独这一次,她在夜里瞧着这盒油酥,忽而觉得,再不会有人待她这样好。
后来和他相熟,他还是一如既往,她在信中提到皇姐有了父皇御赐的发簪,他就连夜亲手为她做了一只木簪。
他那时候怎么说的,虽然他没有多少钱,但他会用全部的心意来对她。
江念晚自是感动不已。
现在想来,桩桩件件皆是讽刺。
他真是个聪明人,用最不值一提的成本和最廉价的深情,换取了一个公主的下嫁。
她目光移开,看向香兰道:“把这些东西都烧了。”
香兰怔住,一时间不知是不是自己听错了。正当她愣在原地之时,却忽然见江念晚端着油灯走过来,腕上一斜,显然顷刻就要将这些物件点燃。
“公主……公主要烧了这些碍眼的东西,奴婢明日拿出去烧就是了,在这殿内如何使得,少不了要熏了您自个儿!”见她真要动手,香兰忙上前阻止。
江念晚这才收了手,一直站在小几侧,直到香兰将这些东西全都推出大殿才肯坐回榻上。
香兰刚准备问询,却瞧见她通红的一双眼睛,只得又将话咽了回去。
“我想见陆执。”
她语气很轻,声音晃晃悠悠的,夹杂着破碎隐忍的酸涩。
香兰听见这人的名讳,身子一顿,神情较方才还僵。
也不知到底是怎么了,她瞧着江念晚的神色,终究不忍再说规矩礼数之事,只轻声哄劝着:“公主明日不是还要去书堂念学吗,自然见得到帝师。”
江念晚正抱膝靠在榻上,听见这话之后,昏暗中的眸子似抬了抬,终于映起半分光亮。
“好。”
*
不到辰时,供皇子公主读书习文的决明堂前就已经人来人往。
江念晚在书堂之中坐着,忽然来人走到她身侧,声音带着些讥诮。
“这不是九姐姐吗,终于舍得从行云殿中走出来了,不再同父皇闹了?”面前女子身着一身金色边绣长裙,胸前一朵绽开的秾艳海棠同她眼角眉梢的妆粉遥遥相应,虽明艳华贵,却多少沾些刻意的精致,神色更是刻薄得过了。
眼前这位正是宫中惠妃的小女儿,因得头上有两个兄长,惠妃又十分受父皇宠爱,所以从小便是跋扈无常的性子。
她自幼就惯爱欺负旁人,江念晚作为宫中最不受宠的人自在其列,更别提和萧润的事闹大之后了。
这位十公主虽如同明珠一样被众人捧着长大,偏偏眼光和她一样差,也曾瞧中过萧润的好模样。只是她也极自傲,瞧不上萧润的身世,故也不至于昏了头做出什么大事来。
“我还以为九姐姐不敢出来见人了呢,瞧瞧这事如今闹得人尽皆知……九姐姐这豁达心性,当真不是旁人能学来的。”江念珠声音不大,端的也不是厉色,只是笑容里藏着绵针,嘲讽之意甚浓。
她行到江念晚桌前,裙摆一带,将她桌上搁置的玉笔碰落在地。
一声脆响,笔尾断裂了部分,玉屑溅在江念晚淡色的裙裾上。
“哎呀,真是抱歉,九姐姐心性这样好,定不会生气的吧。”江念珠口中道歉,却没有弯身去捡的意思。
江念晚终于抬起头来,好颜色地笑笑,道:“无妨,上次妹妹送了萧知事一只玉提狼毫,他正巧放在我这里保管,我明日换那只便是。”
江念珠闻此,脸色顿时一转,羞恼的红意一点点漫上来,她怒道:“你……你竟这般不要脸……”
她正要再说,却忽然察觉到整个内堂都静了一静。
“决明堂不是吵闹之地,十公主自重。”
有一清冷的声线响起,初闻似玉石淡润,再听却让人觉出疏离的寒意。
是陆执。
他还是和前世所见一样衣着整净,一袭玄墨长官服镌着暗紫印纹,矜贵而冷肃。熹微晨晖落在他面容的轮廓上,只窥见那挺立流畅的骨相,天光也要逊色三分。
他生得实在太过得天独厚,本漂亮得过分,偏偏神情一直拘着冷意,端的是拒人于千里之外。
江念珠身上气焰骤然收敛,有些局促地拢了拢手,回身低头见礼:“见过帝师。”
她从小到大横行霸道惯了,唯独对这位帝师不敢造次。
他十九岁那年从老帝师手中接管镜玄司,所卜国事无一失手,所布军略战无不胜,朝野皆赞其为千年难遇的奇才。连父皇皆以上卿礼敬,特准其不必执礼节规矩,然而陆执是秉礼之人,纵使走到如今权重之位,对上规矩礼数也是分毫不错。如今他自请替少师之位教导皇子公主,父皇自然喜不自胜,然而他要求也严苛得很,她这样不求甚解的人一见他便想躲得远远的,生怕被他寻出错处。
陆执未语,略一颔首示意她归座。
江念珠暗中剜了江念晚一眼,如今却也实在不好发作了,只得回身坐下。
江念晚微怔,一瞬间心跳得厉害,只低头瞧见他深玄色的官服,官服底边绣着一轮洁色松鹤,同那晚他冲入火海的服饰一般无二。
犹在怔愣之时,忽而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到自己面前,他手上执着那只玉笔,递与她。
“只悬垂裂了,应该不影响使用,九公主且先将就着,仔细割了手。”他声音很淡,同方才一样无波无澜。
他向来对她不冷不热,拘着合宜的礼节。江念晚从来都没有想过,这样高高在上又清冷淡漠的一个人,前世会为了救她冲进火海。
“……是,”察觉已经让他持递太久,江念晚回过神,匆匆去拿,“多谢帝师。”
她的小指不经意擦过他微凉的手,却像被烫了一下,由指尖渡出微不可查的红意,轻颤了颤。
江念晚又低了低头,握紧了手中的笔。
她有些恍惚,课上讲了些什么都不甚仔细听,偶尔几瞬他视线投递过来,江念晚亦匆匆避开。
只敢在他低头时,她才敢去看。
朝野皆知,帝师陆执面同其人,性情冷然孤绝,如巅上白雪。
只是山巅之上处处寒冷,白雪终年不化。
她忽然回想起自己第一次见这个男人的时候,他似乎也是这般模样。
当时她心里空空如也,脑海中只剩下五个字能够形容他,何处染尘埃。
那时候大约是他在镜玄司刚刚上任,宫中得了消息,有好些宫女听闻陆执神人之姿,在不远处聚在一起悄然抬首张望。
江念晚亦好奇得很,扮成小侍女守着一堵墙打算瞧瞧这名动满京的人到底是何样貌。
不想他忽然顿住脚步,遥遥一眼望过来。
他容色慑人,周身的冷意散了些在天光里。
江念晚登时愣在原地,一时间竟忘了躲。
那是早春时节,天幕微沉,江念晚透过和暖的风瞧清那人眼底,似乎见到了些许笑意。
他神色清和澄明,朝她微揖。
惊鸿一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