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他打掩护,他背着我养男人】
民国二十九年春沦陷区南京
苏清雉没有开灯。
他安静地坐在这栋晚清年间的二层小民房里,就坐在钟淮廷房门外的板凳上。
借着月光,他细细端详手里的相片,相片上是位穿着月白长袍的清瘦男人。
童礼。
他轻轻念着这个名字。
原来这就是童礼,是钟淮廷一直在找的人。
目光飘到窗外光秃秃的枝桠上,惨淡的月像是落了层灰,风一吹,那点可怜的白光几乎就要融化在夜色里。
指腹搓了搓相片卷起的边角,苏清雉的思绪回到半日前……
破败的门楼上,雕着“金陵印刷厂”五个大字的牌匾早没了往日的色泽,歪斜着耸拉在梁上摇摇欲坠。一旁的院墙上石桩三三两两地立着,到处结着蛛网,红白的封条掉了一半,刷浆糊的那面上积了厚厚的灰。
甚至角落里,细看还能看出些干涸发黑的血渍。
苏清雉沉默打量着周遭,心里不免泛起嘀咕。
这印刷厂是钟淮廷的产业,钟淮廷总是会抽空来看一看。
今天也是走得急,苏清雉想大概是出了什么事,便想着也来帮帮忙。
谁想,竟看到这本应繁华的厂子成了眼前这副模样。
分明已尘封多时了。
透过小巷的风一刮,那石灰渣子就混着泥,稀拉拉地掉了苏清雉一身。
“你们看他,脏死了脏死了!”
清脆的笑闹声划破窄窄的天,一群小娃娃踩着青石板追逐着从巷子里穿过,指着苏清雉哈哈哈地笑。
苏清雉这才注意到制服上黏着的灰,沉着脸伸手掸去。
跑在最后一个的娃儿不幸被苏清雉拉住,他挥舞着短短的四肢疯狂挣扎,小脸憋得红红的,好像是怕这个奇怪的大人,因为自己的几句玩笑话而发难。
姆妈说过,在街上见到这种穿着绿色衣服戴着红圈青天白日徽章的大人,一定要躲得远远的。
姆妈说这些人都是大坏蛋,是汉奸。
他们不但喜欢抓好人,还喜欢抓小孩,被抓走的小孩儿免不了一阵好打,说不定还要被卖到鬼岛上去给小鬼子当娃娃,那就再也吃不到姆妈做的小笼包了。
小娃娃一想,更是委屈得不得了,嘴一扁,破开了喉咙就开始哭。
那哭声就在巷子里回荡,方圆十里都能听见。
苏清雉手抖了抖,脸色登时不好看了。
他不耐烦地解开腰间的暗扣,对着娃娃亮出明晃晃的银手铐,一副恶狠狠的样子。
“再哭就抓你走。”
小娃娃登时不敢哭了,只是鼻子时不时还有点抽抽,眼泪汪汪地仰头望着苏清雉。
苏清雉掏出手绢擦干净手上沾着的眼泪鼻涕。
苏清雉皱眉:“那这厂里的人呢?不开了?还是换地方了?”
“不知不知道。”娃娃怯怯的摇头,看了看苏清雉的脸色,“你是来找人的吗?”
苏清雉把手绢叠好放回口袋里,顺便掏出个银元晃了晃。
“你告诉我,这个就是你的。”
娃娃眼睛亮了亮,却还是扁着嘴,努力把目光从那银元上挪开,一副小大人的模样。
他大概是明白苏清雉无意伤害自己,擦了擦眼泪,便也没那么怕了。
“我……我知道你是什么人,我不会要你的钱。但是,我可以告诉你,这个厂子半年前就不开了,半年前就被你们汉奸政府的人查封了!”
“查封?为什么查封?”
娃娃有些激动,“因为你们说厂里的人偷偷印宣传抗战的书!你们说厂子里的哥哥姐姐都是坏人!你们杀了好多人,连隔壁的张奶奶都死了!我……我都看见了!”
“你们才是坏人!是汉奸卖国贼!”小娃娃拳头握得紧紧的,眼里的憎恶不加掩饰。
太阳透过头顶一方窄窄的天,洒在苏清雉脸上,他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回应。
时值日军侵华,并在国内扶持了一个为汪精卫为首的伪国民政府,史称伪政府或傀儡政府。而苏清雉,则是组织上秘密派往傀儡政府的潜伏者。
其实这些年一直活在这样的骂声中,苏清雉本该习惯了。
但如今面对这半大娃娃,他却再作不出平日里麻木不仁的样子来。
他搓了搓指腹,觉得阳光实在是刺眼。
“这些话,以后可别再说了,这次若非碰到我,你们几个都没什么好果子吃。”苏清雉沉声教育道。
“我不怕!”娃娃大叫,“这里是中国!我姆妈说了,我生来就该打坏蛋打汉奸,就是死了也是汉子!”
他声音大,巷口好几个人听到,已经探过头来往里看了,苏清雉恨不能上去捂住他的嘴。
可他就是他们口里的“汉奸”。
他顿了顿,弯腰捡起地上散落的麻绳,正欲给这娃娃绑上吓吓他,让他下次不敢再这样讲,道旁却突地窜出一个穿着黄绿色制服的矮胖男人。
男人趁苏清雉弯腰的功夫,猛的就给了这小娃娃一脚,娃娃长的瘦,小小的身板直接被踹出了两米远。
他踹得太狠,娃娃趴在地上几次都没能爬起来。
“小畜生,怎么跟我们苏大科长说话呢?再有下次宰了你!”他嗓音粗噶,末了还对着娃娃淬了一口。
苏清雉赤红着眼愣在当场,欲上前扶起娃娃的手紧紧握拳,复又慢慢松开。
生生止住了所有动作。
他认出了面前男人的制服,是傀儡政府里的,这人还叫出了他的名字——
这人认识他。
所以他不能去扶。
不能暴露。
男人迎上前,谄笑着地帮苏清雉掸了掸先前沾上的灰。
“苏科长,这种小畜生的话,不必放在心上。”
“我不会跟他们计较。”苏清雉冷着脸整了整衣领,“但你下手也太狠了,别人看到,肯定要说我们新政府去欺负一些小娃娃,明天那些报纸又不晓得要怎么写。”
男人听得点头哈腰,“是是是,苏科长教训的是,以后不会了。”
苏清雉懒得去看他,只是指着破败的印刷厂,问:“这厂子怎么回事?我听这帮孩子说,厂里偷印什么东西,半年前被查封了?我怎得不晓得这事?这厂子……”
这厂子不是钟淮廷的么?
他想问,但终究没能问出口。
钟淮廷的厂,居然会被傀儡政府的人查封?明面上,钟淮廷是傀儡政府要员,职位比他苏清雉还要高。
依傀儡政府办事那德行,钟淮廷的厂子,不论印的是什么,都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况且,这么大的事,苏清雉还能不晓得?
“是的呀,苏科长,就是去年九月份的事。当时城里突然多了好些共产党的书啊宣传单啊,都是从这金陵印刷厂出来的,查到的时候都还在印呢,一堆一堆的,那能饶过他们么?当即就给封了。”那男人回答道。
“你说,这里印的是共产党的书?”苏清雉细细揣摩着男人的话。
“对对对,共产党!”男人连连点头。
“去年九月是么?”
“对对对,苏科长,我不会记错的,就去年九月。”
苏清雉点点头。
去年九月初,特工总部南京区刚刚建立,苏清雉受到爱国锄奸队的暗杀,左胸中弹在医院躺了整整两个月,那期间的事他不知道倒是不奇怪。
只是既然这厂子早都查封了,钟淮廷又怎么会来这里处理什么事?
他处理什么?
男人悄悄凑近苏清雉,像是炫耀道,“苏科长,我晓得咱新政府的政策,那共党能碰吗?不能碰啊!我当时一听说这个事,立马带着行动科弟兄几个来了。我也是,我也是因为那次查封有功,才从后勤班升上来的。”
苏清雉眯眼,细细观察男人脸上的神情,看他似乎不像是说谎。
“那印刷厂的负责人……抓住了么?”苏清雉不放过男人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
金陵印刷厂一直是钟淮廷的产业,苏清雉在傀儡政府特工部里任总务科科长一职,钟淮廷的账目也从来不经他人手,都是从苏清雉这儿过的。
“负责人?”
男人拱了拱鼻子,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从布兜里掏出一张相片。
他指着相片里那个穿着月白长衫的清瘦男人,“就是他。”
苏清雉端详着相片上的人,似是有些眼熟,但又说不出究竟在哪儿见过。
“没错,就是他,本来已经抓到了,但是说是在政府里有什么关系,就又给放了。”男人嘟囔着。
苏清雉挑眉,对这种事见怪不怪,只是把相片收进皮夹里。
“这个我拿走了,还有什么关于印刷厂的事,可以直接来我办公室找我。”
男人闻言,似是得了什么天大的喜事,开心地对着苏清雉拜了又拜,“一定一定,一定不负苏科长所托。”
苏清雉抿了抿唇,不再理会。
其实对于钟淮廷的事,他一直是能放水则放水,一是知晓钟淮廷一直暗地里为抗战做事二是因为,那是钟淮廷。
可是,如今面对这早已落败多时的印刷厂,苏清雉突然不确定了。
钟淮廷到底是不是在利用他的信任,做一些秘不告人的事?
“哦对对对,苏科长!”
男人突然从身后追上来,气喘吁吁地说:“我记起来了记起来了,相片上那负责人是个二椅子,他的相好就是新政府里的,叫……叫……”
“钟淮廷。”
作者有话说:
有人吗有人吗有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