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后第七年,权相大人来给我上坟。
他往我坟头洒下了一壶酒。
那酒有问题。
身为一个鬼,我喝完后,竟然对着他脸红心跳,有了诈尸的前兆……
1.
「姬子夜!你给死人的祭酒里还要下药?!你坑鬼呢?」
祭奠之物,若是变质了,或者有毒、有药,就算是鬼,吃了也是会跟着起反应的。
只不过相对于活人,鬼只会难受一阵子,并不会再死一次。
姬子夜怔怔地抬起了头——
瞧向我的方向。
我愣住了。
他也是一脸震惊。
捕捉到他的表情,我不可置信地飘到他面前:
「你能看见我了?」
事实上,我已经死了七年了。
在这之前,姬子夜一直都看不到也听不到我。
可这次……
他与我,一人一鬼,四目相对。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我竟看到他的眼睛有些红了。
不过很快,他就又归于了平静,凝眸望着我,薄唇翕动:
「是,臣看见你了,公主殿下。」
我暗惊!
不愧是传言中阴毒狠绝,喜怒不形于色的权相大人,连见鬼了都这么淡定!
酒里的药劲拼命上涌,我难受坏了,连声音都软得变了调:
「姬子夜,你为什么要往酒里下药?」
他茫然问:「什么药?」
我咬牙切齿道:「你说什么药?欢药!」
伴随着我的怒气暴涨,周遭掀起了一阵阴冷的山风。
姬子夜掩着唇,剧烈地咳嗽起来。
我这才反应过来,刚刚我一时着急,没收好自己的鬼气,姬子夜体弱多病,怕是冻着了。
毕竟,他这么年轻就当上了一人之下的权相,总归是付出了些代价的。
朝中大臣分为两派。
一派拥护皇帝,另一派拥护太后。
姬子夜是拥帝派。
所以,太后一直将他视为最大的眼中钉。
传言里说,他这些年受过不少暗算,还曾中过毒箭。
虽保住了性命,大权在握,可他却落下了病根,身体孱弱,活不长久。
姬子夜终于咳停了。
他脸色白得近乎透明:
「……不是我下的。」
「不是你下的,也是你给我喝的。鬼中了药,也会和人一样难受,你知不知道?!」
一贯运筹帷幄的男人,此刻神情竟然难得有些慌乱:
「那你现在感觉如何?」
大约是看我软绵绵的快要站不住,他竟然还想伸手扶我。
我没好气地瞪他:
「别傻了,我是鬼魂,你根本碰不到我。」
然而,我话刚说完,就被打脸了。
姬子夜不仅能碰到我,他还把我给抱住了。
???
就离谱!
而且,他这动作岂不是火上浇油嘛?
我直勾勾地盯着他,双手不客气地攀上了他的脖颈。
他病态冷白的脸上,瞬间染了一抹不正常的红晕。
「你不怕吗?」我故意吓他,「我可是鬼,会勾魂的。」
他默了默,声音微哑地反问:
「那你为何迟了这么多年,才来勾我?」
2
这男人果然心机深沉!
说起话来让人一愣一愣的。
可还没等我想明白呢,姬子夜又道:
「臣在山下置了宅子。」
我勾着他的下巴,在他耳边呼气:
「相爷难道是想带我回去,替我疏解?」
姬子夜墨眸清冷,定定地看着我:「公主跟臣走么?」
我笑了,他果然不是一般人,不仅不怕鬼,还敢把鬼往家里带。
只不过——
「鬼不能离自己的尸骨太远,除非你去找一件我生前的贴身之物,我才能跟着你走。」
解释到一半,我又自嘲起来:
「但相爷应该知道,我所有的遗物,早在死的那年,就都被烧干净了,一件不留。」
我是被人割喉而死的。
萧太后说我——
朝晖公主李怀月,骄淫无道、嚣张跋扈、虐杀人命、坏事做尽,玷污了皇家声誉,没资格入葬皇陵,就特别敷衍地把我的尸骨丢在了京都的黎山上。
我自那之后,愤怨难平,就成了鬼。
后来是姬子夜找过来,替我收的尸。
世人都很唾弃我。
就连我生前用过的东西也不配再留于世,全都被烧毁焚尽。
所以我变成鬼之后,就一直被困在这座山头。
地狱不肯收我,人间也寸步难行。
姬子夜听后,弯起没什么血色的薄唇,温温淡淡地笑了笑:
「不试试怎么知道无法离开呢?臣为公主带路。」
暮色月下。
他牵着我走。
中途我被那药力折腾得难受,很想一口吃了他。
他却耐着性子哄我:
「公主,再忍一忍,就快到了。」
我毕竟是皇族出身,做了鬼也改不了好面子的毛病。
考虑到这荒山野岭的,确实不合适把他拆骨入腹,便咬牙点头。
最后,我竟真的跟着他到了山下的私宅。
其实那时,药效已经被我的鬼力消耗了大半,早就没那么难受了。
但他牵我的手却一直没松。
「姬子夜,你身上有我的遗物?」
姬子夜别过眸去,轻轻地「嗯」了一声。
「是什么?」
我印象里并没给过他什么东西。
他不说。
我便好奇地伸手摸他的身,试图找出来。
他无奈地捏住我的手,问:
「公主不需要疏解药力了吗?」
我本着自己残存不多的善念,想在最后关头放他一马:
「我快缓过来了,人鬼殊途,还是不欺负相爷了。」
姬子夜一怔,随后,温淡的声音中带了一抹讥诮:
「公主生前又不是没欺负过臣。」
我一噎。
是,我生前曾仗着公主的势,狠狠地「欺负」过他一次。
姬子夜竟记仇记到现在,连我做鬼了都不放过?
他是想报复回来?
我怼道:
「今非昔比。当年姬大人是意气风发、肆意轻狂的少年郎,受点欺负也没什么。可如今,大人身娇体弱,位高权重,怕是不好再受欺负了。」
姬子夜却没有露出我预想中的恼怒表情,反而勾唇笑问:
「那臣当年的委屈怎么算?」
「……」
3
他还委屈上了?
看来,得使出杀手锏了——
我取下脖间的围纱,露出那道狰狞可怕的血红色疤痕:
「死于非命的鬼魂,致命伤是藏不起来的,我死于割喉,看到这个,你还做得下去么?夜里不怕做噩梦?」
那道割喉的伤疤有多吓人,我是知道的。
就连当初杀我的凶手——武安侯萧珩,看到我的死状,处理我的尸骨时,都忍不住手抖。
更何况是文臣出身的姬子夜?
姬子夜却抬手地摩挲着我那道疤,问:
「很疼是不是?」
我微微一愣。
他不觉得我恶心?
姬子夜却又抬眸望着我,目光柔软,眼尾泛红:
「臣会让他们付出更疼的代价。」
他这副模样,真的让我很想「欺负」死他……
「姬子夜,是你非要惹鬼上身的。」
我不再克制,肆意地回拥住了他。
于是,我们两个阴冷的家伙就这样抱团取暖。
然而……
我还真是小看了姬子夜。
他看似温温润润,病恹恹的,却直接反客为主——
「公主,臣要犯上了。」
……
4
夜色渐深。
我已经把身上的阴气都封住了,应该伤不到他。
但姬子夜到底体弱矜贵。
事后,他睡得并不安稳。
半睡半醒间,我隐隐听到他在咳嗽。
他死死抵着唇,背对我,将咳声努力压到最低。
却还是被我发现了。
我一时有点不安。
——好不容易有个能带我离开坟头,扩大活动区域的人,可别被我不小心弄死了。
我皱眉问:「姬子夜,你没事吧?」
他身子僵了一下,回过头来,眸光温和地望向我:
「吵到你了?」
说着,他竟要起身出去。
「回来。」我不乐意地把他拽住,「怎么,现在知道怕了?想躲我?」
姬子夜眉目如画,淡淡笑了下:「臣不敢。」
我信他才怪。
他连鬼都敢睡,还有什么不敢的?
看在他给我烧了七年纸钱的分上,我觉得自己应该象征性地关心他一下:
「姬子夜,我哄你睡觉吧。」
他猛地抬了下眼皮,一副受宠若惊又不可置信的表情:「你说什么?」
「你今夜帮了我,为了回报你,本公主决定哄你睡觉。」
我揽过他的身子,一下一下地拍着他的背:
「睡。」
外人都说权相大人行事狠绝,阴晴不定。
可他此刻躺在我身边,我却觉得他孤独得有些可怜,竟只能与鬼为伴。
这一夜。
姬子夜最后睡没睡好我不知道。
反而我给他拍着拍着,倒是先把自己给哄睡着了。
毕竟,我做鬼的这七年来一直在睡棺材板。
难得摸到床,睡成死猪也是情有可原的吧?
次日一早,姬子夜要去上朝。
他穿戴好红色朝服,把我从床榻上捞起来,吻了吻我的眼睛:
「公主想回家看看吗?」
我被他吻得眼睫一颤:「家?」
……
5
皇宫是我生前的家。
但我的家人都已不在,那里只剩我的仇人了。
想到这儿。
我揉了揉昨夜被姬子夜祸害过的小酸腰:
「嗯,去看看。」
作为一只鬼,我活动受限,要是不想回坟头数蚂蚁,现在也只能跟着他。
姬子夜便牵着我上了马车。
在路上,我想了想,还是没忍住提醒他:
「姬子夜,酒里的药如果你真不知情,那就是有人要害你。」
那些欢药的剂量太猛了,与毒无异。
还好阴差阳错,他把那些酒全倒在了我的坟头上。
要真是被他自己喝了,他得死。
而且,背后害他的人,多半还会利用「欢药」作文章,折辱他死后的名声,让他身败名裂。
——就像我当年经历的一样。
姬子夜墨瞳漆黑,十分温和地揉着我的发:
「公主是在担心臣吗?」
我点了点头:
「是,我很担心。」
毕竟,他活着的好处太多了。
他与萧太后一派外戚分庭抗礼。
那是我的仇人,更是我们整个李氏皇族的仇人。
当然,我更担心的是——
姬子夜要是死了,就没人给我上坟,更没人愿意给我去买全天下最贵的酒了。
姬子夜好像很受用,眸底的笑意越发温软:
「公主别怕,那些人杀不死臣的。多谢公主,又救了臣一次。」
我眨眨眼,迷惑地歪头:「又?」
我以前难道还救过他?
6
姬子夜凝眸望着我:
「公主善良,总是救臣于危难。」
我直呼好家伙。
本公主都声名狼藉成那样了,死后连皇陵都进不了,他居然还说我善良?
我一脸同情地望着他:
「相爷,眼神儿不好,千万得治啊。」
姬子夜唇边勾起淡淡的笑:
「别人都看不见公主,唯有臣能看见,可见臣眼神很好。」
我无言以对。
甚至觉得很有道理。
到了皇宫,姬子夜上朝,我坐在殿外的台阶上看风景。
顺便,听着那些官员在大殿里面撕逼——
坪洲发了水患,河堤崩毁,死了上百名平民。
负责去调查水患的人是武安侯:萧珩。
而萧珩回禀的内容是:
「前朝时,朝晖公主李怀月募养私兵,曾挪用过修堤款项。被发现后,她为灭口,杀了当地数名官员,用以欺瞒天听。实际上,那条河堤一直有问题,只是时至今日才被发现而已,所以此次水患,都是朝晖公主死而未偿之罪。」
死而未偿之罪?
呵呵,萧珩这个狗男人。
我都死了七年了,他还在往我头上扣黑锅呢!
最可笑的是,萧珩把锅甩到我身上之后,还在大殿上做出了一脸悔愧的模样:
「朝晖公主到底是臣的亡妻,亡妻之罪,臣无以弥补,愿捐银五千两,为修筑河堤献上微薄之力!」
萧珩说完,又是一堆萧派的官员出来站队。
他们纷纷附和着萧珩的话,唾我死后还在祸害天下。
同时,却又赞扬萧珩这位武安侯的大义之举,堪称重臣表率。
我站在大殿门口,冷冷地望着萧珩那张脸。
他曾是我名义上的夫君,我却与他斗了个不死不休。
最后,他亲手将我割了喉。
那一刻,我笑了。
我明白地狱为什么不收我了。
我在等一个人的结局:
——萧珩不死,我无法瞑目。
我感觉到自己的鬼气空前盛大,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我必须得去杀了他!
7
我和萧珩一起长大。
十二岁以前,我年少无知,爱叫他萧珩哥哥。
他也曾为我折过花,教我骑过马。
十二岁那年,我听说他又进宫了,就特意偷偷跑到萧皇后那里去等他。
还带了他最爱的枣花糕。
只是我没来得及把枣花糕送进去,就误听到了他们的谈话——
「王若瑶那个贱人,以为生下个贱种就能翻天了?现在她和那个贱种一起死了,本宫也算成全了他们一番母子情深。」
萧皇后表情狰狞,语气森冷。
这与她从前对我说话时,那副温柔慈爱的模样全然不同。
她在骂,而萧珩则在一旁冷漠地听。
过了一会儿,萧皇后又道:
「皇上这两年身子大不如前,本宫膝下无子,得早做打算。
「王若瑶母子虽然死了,但她还有个女儿——李怀月。你先将李怀月拿捏住,她若不听话,日后也寻机除掉便是。
「剩下的皇子年岁都小,等选定了为太子,本宫便将其要过来,养到膝下,这样就算以后太子登基,也成不了气候,我们萧家依然权势不减。」
萧皇后口中的贱人王若瑶,是我的生母瑶妃。
而她口中的贱种,是我那早夭的弟弟。
我站在外面,揣着枣花糕。
手却在颤抖。
是恨的。
但我没有发出声响,而是静静地等着听后续。
然后就等到了萧珩冷淡的声音:
「是,朝晖公主没了瑶妃,不过一只蝼蚁,她情窦初开,很好拿捏。」
呵。
一只蝼蚁,情窦初开,很好拿捏。
我听完讥讽地勾了勾嘴角,无声无息地走了。
回去路上,我顺便把枣花糕喂了狗。
8
我的名声就是从十二岁开始坏的。
或许是因为,从那之后,我就变得不好拿捏了吧。
父皇意识到萧家外戚渐渐势大,想要制衡,却力不从心。
我便也学会了玩弄权柄,协助父皇。
一时间,我竟也一手遮天了。
萧家渐渐对我忌惮起来。
我用尽一切手段,试图削弱这个百年屹立不倒的世族。
可连父皇都办不到的事,我做起来更是难上加难。
我梦回时,常常想。
我母妃不是贱人,只是傻了点罢了。
她端庄淑柔,善良待人,甚至在死前还教导我,要敬爱萧皇后这个杀人凶手。
我弟弟也不是贱种。
他是个奶凶奶凶的小皇子。
听到有人说我的坏话时,他会一板一眼地去教训对方。
他唤我「皇长姐」时,声音却总是糯糯的,充满了依赖。
可他们,却都死了啊。
……
要想斩杀恶鬼。
必先接近恶鬼。
所以,我决定嫁给萧珩,睡在萧珩的枕边。
……
出嫁的前一天,宫里宫外都在忙着我的婚事。
而我却去了母妃生前最爱的那片梨花园里。
我对着那一片盛开的梨花,酗酒酗得很凶,哭得也很凶。
正在我哭得狼狈时,有个陌生的少年闯了进来——
「什么人?不知道这儿是本公主下令封的禁地么?」
我登时觉得很丢脸,把酒盏砸在那人的脚下,凶巴巴地质问。
那人穿得一身梨花白,语气不卑不亢:
「……臣迷路了。」
我醉眼望去。
只见,他眉眼如画,身姿挺拔,不知比萧珩那狗东西好看了多少倍!
我来了兴致:
「你叫什么名字?」
他黑漆漆的眸子望向了我:
「姬子夜。」
我踉踉跄跄地走向他,戏谑问:
「姬大人迷路了是么?要去哪儿啊?」
「昭和殿。」
我笑了笑:
「走,本公主亲自给你带路。」
然后,我把他带到了自己的寝宫……
9
那年姬子夜刚刚入仕,初次进宫。
宫墙内乱花渐欲迷人眼,可他的目光却那么澄澈通透。
我弄权多年,一看便知,他与那些世家官员不同。
与我,也不同。
我们都已经在权欲的染缸里,脏了心。
而他,清风朗月,那么干净。
被我带到寝宫时,他怀里甚至还揣着奏章。
「这里不是昭和殿。」
大约是意识到被我戏弄了,姬子夜声线疏冷。
我笑了,昭和殿是萧皇后的地盘。
我素来跟萧皇后抢人,当然不会放他去。
「姬大人若有事,不如与我说说。萧皇后那里脏得很,不适合姬大人。」
「臣是去见太子,并非萧皇后。」
那位太子,尚且年幼。
他生母宫女出身,身份低贱,现在已经死了。
她的死,就像当初我的母妃一样——离奇病故。
萧皇后将这位小太子揽在膝下,不过是当个傀儡玩意儿养着玩罢了。
我照直对姬子夜道:
「太子年幼,你诉于太子,就是在诉于萧皇后。」
「公主醉了,臣告退。」
我拽住他,不许他走。
顺便,一时呕意上头,我赶紧三两步钻到他怀里:
「呕~呕~~」
生怕他躲,我特意揪开他的脖领,专往他里面吐。
吐完之后,我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
「姬大人现在去不了了吧?」
姬子夜僵在那儿,神色崩裂。
最后,他闭了闭眼,竟气笑了:
「公主殿下,就这么想让臣留下来么?」
我揶揄地看着他,抬手摸上他白玉般的面庞,幸灾乐祸:
「来人,伺候姬大人去沐浴更衣~」
10
趁着姬子夜去沐浴的工夫,我看了他的奏章。
大意是——
他觉得国子监只供世族子弟们读书,能筛选的人才十分有限。
所以,他想给民间那些布衣学子也办一所书院,连选址和教学夫子都安排好了,只差拨款。
我把奏章藏了起来。
很快,姬子夜把自己洗干净出来了,还换上了我为他挑选的一套月白长衫。
他找了一圈,最后一脸无奈:
「公主,臣的奏章呢?」
「姬大人陪我喝喝酒,聊聊天,我便把奏章还你。」
姬子夜默了默,最后还是坐了下来。
我给他倒酒:
「萧皇后是不会同意拨款去给那些布衣学子办书院的,这于她没有好处。」
姬子夜浅饮一口,静静地看着我。
我便又道:
「但我可以帮你实现。」
他问:
「这于公主又有什么好处?书院开支,需要持续拨款,那是一大笔银钱。」
「于我也没好处。只不过……本公主,有的是钱。」
我需要的是能快速扳倒萧氏一族的权臣。
去养那些平民学子,短时间内并不能达成我的目标。
只是……单纯地,想满足他的愿望呢。
……
人在脏污黑暗里挣扎久了,大约都会向往光亮吧?
我忽然很想抬手去描他的眉眼。
可他的脸色却忽然变得不太对劲!
才一杯酒而已,他皮肤竟然就泛起了异样的绯色。
「你没事吧?」
我摸了摸他的额头,烫得惊人!
姬子夜直勾勾地盯着我。
他的眼尾泛着诱人的薄红,薄唇轻喘,喉结滚动之间,嗓音喑哑又勾人:
「公主你……你竟给臣下药……」
这我委实很冤枉!
「我没下药,我很诚心地在拉拢你,你看不出来吗?」
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我也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然后……尴尬。
我自己把自己给打脸了。
我身娇体软地倒在他怀里,体温变得比他还烫!
他漆黑的眸深邃无比,像是要把我吸进去……
11
姬子夜将我抱紧。
又推开。
又抱紧。
又推开……
那冷清如画的眉眼间,写满了天人交战的挣扎。
殊不知,他此刻染了情愫的眸子,是多么勾人……
我被他拉扯得快要散架,戏谑问:
「姬大人把本公主当成什么了,任由你抱来推去?」
他目光滚烫,嗓音喑哑:
「是臣犯上了,臣告退。」
说完,他便要抽身而去。
我自然不会放他:
「姬大人可要想清楚,你这番模样跑到外面去,可是很危险的。」
姬子夜垂眸凝视着我,无奈极了,竟还有些委屈:
「可是臣觉得,公主这座寝殿,比外面危险千百倍。」
我不禁笑了。
他可真是太可爱了。
12
「本公主今日心情好,愿意救姬大人一次。」
他艰难克制着欲念,反问:
「救我?那药难道不是你……」
我见他还在怀疑我,觉得十分冤枉,却也懒得解释了。
索性,以吻封缄了他的唇。
「公主……」
我不满意,偏要他改口:
「这种时候,不许叫我公主,要叫我闺名。」
他这才问:
「臣还不知,殿下是哪位公主?闺名是?」
「……」
我差点被他给气死。
他在宫里迷路就罢了,谁想折腾半天,竟连我是谁都还没弄明白呢。
可我却又想到——
我明日就要嫁给萧珩那个狗男人了……
若姬子夜知道了我这层身份,会不会真的被吓跑?
于是我圈紧了他,贴在他耳边,笑吟吟地逗他:
「我叫李仙女,你叫我一声小仙女听听?」
到底是个干净的人,听到我这样撩拨,他那张看似清冷禁欲的脸,登时更加嫣红……
可他偏偏却还在故作淡定:
「仙女?依臣看,公主该是妖女才对吧?」
「妖女么?也行吧~」
是啊,仙女又怎会舍得来蛊惑他呢?
只有恶毒的妖女,才会忍心玷污这么一个纤尘不染的人啊。
——我啊,早晚是会下地狱的。
13
他已经很温柔了,但我初经人事,还是疼哭了。
姬子夜看我掉泪,一字一句郑重地许下誓愿:
「臣明日便去请旨求娶公主殿下,不让公主受一丝委屈。」
我不忍告诉他,其实我明日就要嫁给萧珩了。
便装作一脸不在意似的,对着他笑得很坏、很妖:
「姬大人,今日你我一起中了欢药,只当是互帮互助了一把。以后,姬大人该娶哪家姑娘便去娶,不必把一个妖女放在心上。」
他脸色渐白,神情僵冷:
「你说什么?」
我嗔笑:
「姬大人是权臣吗?我是公主,我只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只嫁能帮我对抗萧氏外戚的权臣。」
他自然不是什么权臣。
他只是个初入仕途,心怀抱负的朗朗少年。
姬子夜原本滚热的目光,一寸一寸地凉了下去……
14
后来我才知道。
那下了合欢药的酒……
其实是萧皇后为我与萧珩提前备下的合卺酒。
许是她怀疑我嫁给萧珩的目的。
又许是,她担心我不会乖乖与萧珩入洞房。
更许是,她觉得我只有身子脏了,彻底成为萧珩的女人,才能被他们萧氏一族重新拿捏住。
算盘打得不错。
只可惜,那酒却被我误打误撞地搜罗了出来,与姬子夜喝了。
是缘分吗?
——我与姬子夜并未拜过堂,却缠绵交融,合卺共饮。
呵,是冤孽吧。
——他出现的时机是那么恰好,却又那么遗憾。
15
我与萧珩成亲当日。
萧皇后拉着我的手,慈爱的表情一如当年,毫无破绽:
「以后萧珩要是欺负你,母后给你做主,定然饶不了他!」
说话间不忘拭去眼角的泪花。
我穿着繁复的嫁衣,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母后要真是想为我做主,就把那些在外面散布谣言,败我名声的主使者揪出来凌迟了吧。」
她的笑容当即僵住。
因为主使者就是她。
我们之前一直互演飙戏,心照不宣罢了。
16
太子也揪住我的衣角,眼睛里溢满了不舍和担忧:
「皇长姐,你真的要嫁人吗?你还会回宫来看孤吗?」
我摸摸他的脸:
「会的,你好好为父皇侍疾,等皇长姐回来,一切就都好了。你是太子,只准哭一下,不许哭太久,知不知道?」
太子立刻用小手抹去了眼泪,死死强忍着,哽咽道:
「皇长姐说的是,孤是太子,只哭一下。」
这位太子年纪虽小,心思却通透。
只是可怜,小小年纪,他却不得不在皇权旋涡里挣扎求存。
可是,生在这里,谁又不可怜呢?
17
公主出嫁,百官同祝。
我走向萧珩。
侧眸间,隔着红纱,却看到了姬子夜。
他已经知道了真相,正站在百官队伍里,遥遥望着我。
那一瞬,我忽然想起那句诗:
「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他已经站在遥远的万重蓬山之外。
是我亲手推远的。
姬子夜那失魂落魄却又偏执受伤的目光,让我不忍再看。
18
洞房花烛夜。
萧珩没有碰我。
狗男人有自己的情报网,已经得知了我不是处子的消息。
可他却不知——
这消息其实是我故意让人传给他的。
他以为,他在嫌我脏。
却不知,是我在嫌他恶心呢。
「怀月!从小到大,我对你不薄,你为什么就不能乖一点?」
「我乖乖地嫁过来了,萧侯爷还不满意么?」
萧珩怒极反笑,目光阴戾地逼问我:
「那个男人是谁?」
我悠悠闲闲地掰着手指头数来数去,笑得散漫:
「本公主疼过的面首那么多,谁知道你问的是哪个?」
狗男人愣了愣。
随后,他脸色发青,头上也仿佛冒出了腾腾的绿气……
这局我胜。
19
自那之后。
我和狗男人就形成了一种默契。
人前装恩爱。
人后不相往来。
接近狗男人果然是有好处的——
我明里暗里搜罗出一堆罪证,并联合了几位宗亲王室。
一旦成功,几乎能将萧家连根拔起!
只可惜。
最后,我还是输了。
萧皇后发现了我的意图……
我死在了狗男人的剑下。
功亏一篑!恨!
最可笑的是——
杀我时,狗男人竟然比我还痛苦。
他目光落寞,眼眶通红,看起来难过极了。
狗男人竟然还会哭。
这可真是笑死我了。
萧珩反反复复地问:
「为什么?你就不能傻一点呢?
「为什么不乖乖跟在我身后?像小时候那样,不好么?
「为什么?你看不出来我心里是有你的么?
「为什么?怀月,你非要逼我杀你不行?!」
我默了。
这狗男人大概脑子不好。
他以为我是「十万个为什么」吗?
20
但我还是讽刺地回答了他:
「因为,我母妃和弟弟就一直很傻很乖,可他们还是死了啊。」
21
被割破喉咙的那一刻。
我又想起了温柔的母妃。
还有糯声糯气的弟弟。
但是闭眼之前。
我最后一个念头……
竟是疯狂地想念那个眉眼如画,唤我小妖女的男人……
听说。
他最近发了狠,不要命似的,正在努力往上爬,要当大权臣呢。
傻不傻呀。
22
姬子夜啊。
下辈子,我不当妖女了。
我干干净净地走到你面前,当你的小仙女好不好?
……
事与愿违。
我没能有下辈子,我竟然当了鬼。
23
生前的记忆一幕一幕闪过。
萧珩和萧皇后一心想毁灭我搜集的那些证据。
但他们不知道证据在哪。
所以,那些狗东西,便烧了我生前住过的宫殿……
我所有的东西,都付之一炬。
连件贴身的衣袜都没留。
萧家人尽是这些缺德玩意儿。
至此,我已经做了七年的鬼。
死前所经历的很多细节,其实都已经模糊不清了。
可当我跟着姬子夜进了宫,又看到萧珩时。
我又重新想起来了。
凶手尚在人间,萧氏尚未覆灭,我又怎能投生?
24
我一步一步地走向萧珩。
杀戮的鬼气自我脚下蔓延!
天空骤暗,阴风涌入大殿。
人们看不见我。
只看得到各种物件在风中被掀飞的诡异场景。
他们茫然无措,根本不知道危机临近。
我要杀了狗男人……
杀了他!
我的脚下燃起了阴烈的鬼火。
那是由我生前怨念所化的火焰。
火焰越烈,我的力量便越强。
只是,那火焰的燃料,是我自己的魂。
但若能杀了狗男人、灭了萧氏……
我便为母妃和弟弟报了仇!
也为我自己报了仇!
完成了父皇的遗愿……
河清海晏,时和岁丰。
就算魂魄被烧成飞灰,我也打心眼里觉得——
这波不亏呢,血赚啊!
25
可就在我准备去碾碎萧珩的头盖骨时——
一个怀抱忽然拥住了我。
「月月!」
姬子夜没再叫我公主。
他终于学会了唤我闺名。
我魂魄一颤。
立刻收敛力量,蹙眉:
「姬子夜,你傻吗?这鬼火会烧伤你的!」
旁人早乱作了一团。
所以没人发现,姬子夜正虚空抱着我。
他在我耳边低语,语气温柔,带着令人安定的力量:
「月月,听话,不要伤害自己好不好?你想做的,我都可以帮你。」
只是说话间,他又转过头去重重地咳嗽了几下。
再回过头来时,他脸色苍白得让人心疼,却还在对我笑:
「信我一次,可好?」
我定定地看着他,开始很认真地考虑——
姬子夜这病恹恹的身体,到底还能撑几年?
我不怀疑他的能力,只是,我怕他熬不过萧家那群王八蛋。
可他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我破了防:
「我已如你所说,成为了一人之下的权臣。为扳倒萧氏一族,我筹谋七年,能不能再给我最后一点时间?」
26
他的眼神还是那么干净。
原来并不是所有人,都会在权欲的染缸中浸脏自己的。
我收敛了所有的鬼气。
把战场让给了他。
但我还是有些气馁:
「真是的,本公主都把你从泥潭里推出去了,你怎么还非要自己往里跳啊?」
他瞳色漆黑,脸色如玉如雪,带着几分脆弱的病态,目光温柔极了。
勾起淡淡的薄唇时,他的眉眼也跟着弯了起来:
「因为你还在里面呀。
「月月,我想拉你上来。」
27
那一瞬间。
我忽然很想亲他。
想让他长命百岁。
想睡他的床。
想和他过没羞没臊的日子……
「唉。」
我叹气,可我已经死了啊。
28
风声停了。
大殿恢复了肃静。
我又开始看戏了。
原来——
姬子夜入宫前说的那句「带我回家」,是想让我亲眼看到萧氏一门的下场。
他以坪洲水患为契机,先是轻飘飘地说了一句:
「萧侯爷说坪洲的河堤修建款,是前朝朝晖公主贪墨的?呵,这结果,与本相查的可是大相径庭。」
萧珩脸色微凝:
「哦?姬相爷也查了?」
这时——
当年的太子,而今的皇上,也淡淡地看着萧珩,发话了:
「是朕下旨让姬相和萧侯一起查的,只不过,你在明,姬相在暗。」
他顿了顿,目光染上了冷意:
「朕还派姬相去查了很多别的东西,萧侯不妨一起来听听。」
我将目光转向姬子夜。
此时,他正背对着我。
一身红色的朝服,站在百官之首。
他用淡薄清冽的音色,细数着武安侯萧家这些年来所犯下的一桩桩罪过——
我听得很是舒畅~
耳朵都要怀孕了。
29
姬子夜做事是真的绝。
他几乎把萧家所犯的罪,翻了个底儿朝天。
扒得底裤都不剩。
大到贪污,杀人,买官卖官。
小到营私,结党,暗培势力。
连萧珩哪年去戏花楼,喝醉之后搂了几个姑娘都给抖搂出来了。
证据一波又一波,由他事先联合好的朝臣纷纷呈上。
那些朝臣,都是拥帝一派。
我心生感慨。
姬子夜这些年来,真是为这位皇上挑选了不少好臣子啊。
谋划七年,不得不说,他比我当年的手段,实在缜密了太多。
只是说到后面,他似乎身体很不舒服,眉心紧蹙:
「咳咳咳咳咳……」
30
姬子夜咳得有些厉害。
他的眼尾、耳尖都袭了红,眼眸也罩上了一层云雾般的水汽。
殿上许多人都一脸担忧地看着他。
像是生怕他当场咳血似的。
我也听得揪心极了:
「姬子夜,你还好吗?」
他递给我一个安抚的眼神,努力将咳意压了压,才又继续道:
「唔对了,萧珩还多次暗杀朝廷命官。臣这七年来,一共遭遇了八十多起刺杀,七十多起毒杀,三十多起色诱,十多起……」
我一边听,一边感叹——
姬子夜能从萧珩这个狗东西手里活下来,实在是不容易啊。
他大约已经把鬼门关走成第二个家了吧……
说到一半,他顿了顿,朝我的方向望了一眼,勾了勾唇,意有所指道:
「就在昨日,萧侯爷还设计在臣的酒里下药。只不过,臣体弱,早已不沾酒,那酒是臣每逢清明寒食,用来祭奠已故的朝晖公主的,那是她爱喝的酒。」
萧珩听到这,早已脸色灰败。
皇上的目光也似开始追忆。
「皇长姐她……生前爱喝的,是什么酒?」
姬子夜温温淡淡地望向了我所在的方向——
那张苍白的脸上挂起了笑,他的眸底尽是柔软:
「朝晖公主啊,她爱喝秦淮春。」
31
我诧异。
怪事,姬子夜怎么知道我喜欢秦淮春?
罢了。
他那么聪明,知道什么都不奇怪。
总之,所有人都明白,萧家这次,是真的要完了。
可姬子夜这会儿却似乎又不关注萧家最后的下场了。
他在殿上,话锋一转:
「皇上,臣心悦朝晖公主,请您为臣赐婚吧。」
一开口,便引得满殿死寂。
皇上先是听愣了。
后来,他大概又以为自己听错了:
「姬相,你刚才说,你心悦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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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心悦朝晖公主,想求娶她为妻,望圣上成全。」
殿上唏嘘一片,隐约听到有人在压低声音质疑:
「相爷是不是疯了?」
「朝晖公主,是已故的那位吧?」
我也惊了。
皇上默了默,开口劝道:
「姬相,皇长姐她已不在人世,你又何必……」
「她是生是死,臣都认她为妻。」
「姬相……」
「求圣上赐婚。」
皇上拿他没办法:
「你执意如此,便依你吧。」
姬子夜色泽淡白的脸上,眉眼舒展,眸中也漫起了满足的笑意。
像是历尽千难,终于得偿所愿。
可这时——
跪在大殿之下的萧珩却突然站了起来,狠戾地瞪着姬子夜:
「你休想!李怀月生前已嫁到了武安侯府!
「她生是我萧家人,死是我萧家鬼!」
33
萧珩那凶狠的样子,仿佛要冲上去掐死姬子夜。
我下意识地就挡在了姬子夜身前!
狗男人要是敢伤姬子夜一下,我一定亲手碾碎他的天灵盖!
姬子夜却牵过我的手,把我拉回到身后,低眸睨着萧珩。
他神态倨傲,看萧珩的眼神,如同在看一个死人:
「她从不是谁的人、谁的鬼。她只是她自己,她是李怀月。」
34
我勾上姬子夜的脖颈,把唇埋在他的耳垂边,戏谑逗他:
「权相大人,原来这么喜欢小妖女呀?」
上一刻还冷冰冰的权相大人,当即红了耳尖。
他用旁人听不到、只有我能听到的声音,轻轻地应了一声:
「嗯……喜欢。」
35
我和姬子夜离开皇宫时,萧珩被押走。
原本他已经是丧家之犬的模样。
可走到一半时,他又跟魔怔了似的,突然大叫了一声。
我正在想,这狗男人脑子果然有问题。
接着就见到他颤颤巍巍,哆哆嗦嗦地抬手指向了我的方向:
「你你你……」
我歪了歪头:「嗯?我?」
吠到一半,他愣了。
目光下移,大概定在了我脖颈的那道割喉的疤痕处。
然后,他吓得面色惨白:
「鬼!!你是鬼?!!」
我蹙了蹙眉,不大高兴:
「哦?你也能看到我了?」
怪了,这是怎么回事?
我原以为,姬子夜能看到我,是因为他有一双能发现本仙女的慧眼。
可萧珩这狗男人……
他只有一双钛合金狗眼,他凭什么也能看到我?!
36
萧珩也是一脸的不可置信。
那表情当真是见鬼。
我睨着他,笑得没什么温度,但看在他离死期不远了的分上,还是特别好心地给他解释了一句:
「没错,我这个鬼,原本死不瞑目,是来找你索命的,但现在好像不需要了。」
萧狗踉跄了一下,神情从又惊又怕,变成了懊悔茫然。
最后,他双目通红地望着我:
「阿月,你原谅我好不好?
「阿月,我知道我对不起你……」
狗男人竟然又哭了。
狗知道了都得笑死。
37
萧珩最终被侍卫当成疯子给拖走了。
出了宫之后。
我很好奇,忍不住问姬子夜:
「那些把萧家扒得底裤都不剩的罪证,你到底都是从哪儿找来的?」
「月月想知道?」
他似乎很喜欢唤我的闺名,尾音上撩,听着像是蒙了一层云雾,温凉轻软,却又很勾人: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我想起他之前在大殿上身体不舒服,便皱着眉问:
「你要不要先回去休息?」
他牵着我的手,捏着我的掌心,眼睛含着笑:
「不必,都是旧疾了。公主愿意跟我走走吗?」
他似乎很想带我去走走。
我便点点头,又嗔怪地问:
「姬子夜,你怎么又不叫我闺名了?」
姬子夜微微垂眸,唇角上扬,意有所指:
「……夜里再叫给你听。」
我反应过来之后……
几欲羞爆。
38
姬子夜带我去了一座很大的书院。
我看着书院的名字若有所思:
「朝晖书院?」
朝晖不是我生前的封号么?
姬子夜点头:
「没错,这里就是你当年拨款建成的书院。
「七年来,朝晖书院培养出了五千余名学子,有许多已经步入仕途,萧家那些罪证,有一大半,都是他们去查证的。
「当初,是因为有朝晖公主拨款,才有了这座书院,让他们变得有书可读。所以,知道你是被萧氏所害之后,他们都自发去奔走。」
姬子夜说得风轻云淡,我却捕捉到了他话里的漏洞。
我扬眸看着他:
「姬子夜,你胡说。我七年前就死了,死后就再也没出过钱。」
姬子夜被我拆台之后,难得愣了一下。
我挑眸,戏谑地问:
「难不成,这世上还有光出钱却不留名,非要把这种好事挂在我名下的大傻子?」
权相大人聪明绝世,当然不肯承认自己是大傻子。
他看着我,很快就找到了理由,轻轻浅浅地笑了:
「……公主已是我的夫人,我的钱,便是公主的钱。」
我对他那声夫人非常受用。
所以,开心地接受了这个说法。
不过话说回来。
姬子夜可真是有钱啊……
39
夕阳将落时。
姬子夜又去见了一位书院里的老人。
我看得出,那老人年过古稀,缠绵病榻,恐时日无多。
姬子夜说,那是他少年时的恩师。
「子夜啊,你带的这是谁家的姑娘?」
老人竟也看得见我?
姬子夜起初还有些诧异。
但很快,他便反应过来,轻轻挽着我,对老人笑道:
「这是我夫人,月月。」
老人先是诧异,后又欣慰道:
「你以前总说自己终身不娶,谁都奈何不了你。现在,为师总归能在闭眼前看到你娶妻了,真好啊……」
姬子夜也笑说:
「是,能娶到月月,是世间最好的事。」
我听着,却心情复杂。
好什么好?
我是个鬼!
再者,我的怨气已经化解,在人世徘徊不了多久了。
我走了,谁来陪姬子夜?
唉,犯愁。
……
可愁着愁着,我却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之前我以为,只有姬子夜能看到我。
可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我隐隐有了另一种猜测……
我忍不住抬眸看向姬子夜。
他原本在专注地听着老人的话。
大约是意识到我在看他了,便转过头,弯起唇色浅淡的唇,展颜一笑。
如煦春风。
温和得让人想哭。
40
回府后。
姬子夜服过药,精神看似好了些,就又笑吟吟地唤我过去。
他指着一架古朴而贵重的古琴,问:
「月月,看看这个礼物,你喜欢吗?」
我揽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呵气问:
「姬子夜,想听本公主弹琴吗?」
姬子夜的指尖摩挲过我的发,那张极好看的脸上,仿佛有温柔的云雾,正在浅浅漫开:
「臣洗好耳朵了。」
从前,他自称为臣,我并未放在心上。
可自从他行事那夜,在我耳边念了一次「臣要犯上了」之后……
这个「臣」字,就变得莫名勾人起来……
以前,我擅古琴,但萧珩偏偏喜欢听琵琶。
因为这,我曾练过很久的琵琶。
只是后来嘛……
我什么都不再弹了。
萧珩那个狗男人只配听弹棉花!
然而现在。
我想弹琴给姬子夜听。
于是我拨起弦来。
只是,后来不知怎的,我弹着弹着,就弹到了姬子夜的榻上……
吻他时,我发现了他藏在心口处的那条发带。
发带是藕粉色的,我看着眼熟。
「这是?」
姬子夜笑问:
「月月,你不记得了吗?」
41
我把发带绕在指尖,又看了一会儿,终于想起来了——
当年,我与他初见,在寝宫中的那次……
因为我们二人都中了药,难免激烈了些。
过程中,我头发散了,发带也丢了。
原来,竟是被他拿走了?
他居然还藏了这么多年!
藏来藏去,如今这发带,倒成了我唯一还留在世间的遗物。
我故意调侃他:
「权相大人有恋物癖吗?怎么偷拿人的东西呀?」
他缓缓道:
「臣不恋物,臣恋它的主人。」
说话总这么勾人可还行?
意乱情迷之际,我很是顾虑他的身体:
「要不改日吧?等你的病转好些,你现在不难受吗?」
「难受。」他眸色深深地看着我笑,「所以才要月月帮我。」
欲色如星火燎原,蔓过了他好看的眸。
他原本如苍雪般冷白的脸上,也染了动情的红。
真是让人馋得很。
「姬子夜,你可真是不怕死。」
他却在我耳边念:
「平生愿,愿为乐中筝。
「得近伊人纤手子,砑罗裙上放娇声。
「便死也为荣。」
42
我是鬼,与姬子夜的成亲礼自然是办不成了。
但我以他妻子之名,冠以他姓,入了姬氏的族谱。
我的坟,也被迁进了姬家的墓园。
姬子夜还在我的坟墓旁边多留了一个位置。
我知道,那是他给他自己留的。
他笑说:
「臣喜欢公主的哄睡,以后也请多哄哄臣吧。」
等他死后,我还要哄他睡觉吗?
我家权相大人可真是贪心。
43
百年世族萧家,一夕之间倾倒。
萧氏有上百人犯案,被关入大牢判刑。
死的死,流放的流放。
萧太后曾给后宫妃嫔们不知送过多少次毒药。
而她最后一杯毒药,却送给了自己。
萧氏擅权十数载,终于还政于朝。
萧珩死了。
我大仇已报,怨念已解,必须得在魂魄消失前,赶去投胎才行。
我渐渐变得透明。
姬子夜有时还能摸得到我。
有时,他已经触碰不到了。
他的手会穿过我的魂体。
「看来,我的小妖女,就快要变成仙女了啊。」
说话时,他依然笑得温软,像是在哄小姑娘一样哄着我:
「月月,不用难过,去投胎吧,这是好事。」
投什么胎啊。
我才不去呢。
我开始虔诚地在心里祈愿:
「我愿放弃投生,只求我心爱的权相大人,能够长命百岁,去病去痛。」
可是,身为一只鬼,我的祈愿好像并没有什么用。
44
出事的那天。
姬子夜在书房,正草拟着萧家一族的善后之事。
他那段日子身体很差,我见他咳得难受,很想递一盏茶给他。
然而,我已经不是厉鬼了,没了以前的力量,我反复试了好几次,还是端不起来那盏茶。
急死我了。
姬子夜温和地安抚我:
「月月,我没事,你别急。」
最后还是他自己把茶端了起来。
可他还来不及喝下,就又剧烈咳嗽,甚至咳出了一口血!
紧接着。
那片血色越来越重,整个桌案都是。
血滴在书案的白纸上,染在他的衣襟上,淌出了刺目的红。
「姬子夜!」
他似乎还想安慰我,可什么话都没说出来,他便丧失了力气,整个人脸色灰败,昏迷倒地。
我想去抱他,却悲哀地发现——
我连抱他都做不到了。
45
我是鬼。
能见我者,必是寿元将近,身之将死之人。
姬子夜聪明如斯。
我能猜到的事,他又怎么会猜不到?
他恐怕早就预料到了自己的死期。
46
太医们一齐来为他诊治,然后纷纷摇头。
连皇上都御驾亲临,想送他最后一程。
那天,皇上屏退了其他人,独自守在姬子夜的病榻边。
我正好奇他要干什么,可他一开口却是:
「皇长姐,你在吗?」
我吓一跳,不可思议地看着皇上:
「不会吧!好好的皇上,怎么忽然就也要死了?!」
我只是个鬼而已。
又不是送丧的阎王爷!
好在,我观察了一番发现,还好还好——
皇上根本看不到我。
他只是在跟我说话而已:
「皇长姐,你在吧?前些年,姬相总和朕说,他看不到你,但他能感觉到你。
「你的尸骨迟迟不能入葬皇陵,他怕你孤单,特意买了山下的宅子,说是离你近,方便他上山去看你。
「如果你真的在就好了……」
47
皇上对着空气逼逼叨叨了一通。
他似乎很想尝试着找一找我。
但很可惜。
他对着右边说话时,我在他左边。
他对前,我在后。
他对东,我在西。
他对南,我在北。
一个字,绝。
……看来他能活得挺久。
48
逼叨完了,皇上终于走了。
我开始回想——
从前,当鬼的日子太无聊了。
我特别希望姬子夜能看到我。
为此,没少捉弄他。
比如,往他的头上撒树叶,或者用树枝戳戳他的手心之类的。
但最终,我所有费尽心思的捉弄,都会化为一场穿林而过的风。
我以为姬子夜是没有感觉的。
原来不是。
他一早就知道。
怪不得——
那夜他祭酒,见到我时,没有丝毫见鬼的恐慌。
他别是期待很久了吧?
装得可真好!
罢了,不想啦。
我在姬子夜渐睡渐冷的身侧躺下——
49
「我家权相大人累了。」
「姬子夜,我来哄你睡觉啦。」
——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
50
「皇姐,皇姐~」
半梦半醒之间,有人一直在我耳边吵吵。
怎么回事?谁在叫皇姐?
皇上不是走了吗?又回来了?
而且,我的魂儿怎么还没散呢?
我睁开眼,下意识地想找姬子夜,却发现,自己躺的地方不对。
熟悉的场景映入眼帘,我有点蒙——这里居然是我的寝宫。
而那个刚刚摇晃我的人,竟是我年幼的弟弟??
「皇姐,你睡了好久啊,母妃让我喊你起床去用晚膳了~」
我心头一颤,母妃也在?
我低眸打量自己。
小胳膊小腿儿,穿着小巧精致的宫装。
我用力捏了捏自己。
不是梦。
——我没有魂飞魄散,也没有投生。
我重生了,回到了十岁那年。
原来……
鬼的祈愿,也是有用的?
早知道多许几个愿望了……
嗐,血亏!
51
经过一番周密的部署。
我成功混出了宫。
小孩子的脚程好慢,一时还真不太习惯。
都怪姬子夜。
他少年时,学习的书院,竟然建在一座山上!
害我吭哧吭哧地爬了好久,累死!
但我还是在黄昏之前到达了目的地。
夕阳斜曛,梨花错落。
十三岁的姬子夜,捧着书卷,站在梨花树下。
听到动静,他转过头,远远对上了我的目光:
「……月月?」
他还活着,正值少年。
还记得我,叫我月月。
我委屈坏了,当即红了眼睛:
「别光看着呀,还不快来接本公主一下?」
姬子夜。
你的小妖女,费尽心机,翻山越岭,跑来见你了。
这一世,换我来宠你好不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