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庆国二皇子的一辈子,在被推下冰湖的那一刻正式开始,但与此同时属于李承泽的一辈子也结束了。
李承泽幼时不是没想过他日后的路,贵为皇子好像有很多选择,但因为他太畏缩,以前胆子真的挺小的,跟个兔子一样,一有什么事就怕的不行,娇生惯养的怕冷怕热还怕打雷,极度怕疼又见不得血。
就因为这些庆帝不知道敲打过他多少次,次次都让他有点儿出息,将来还要为了庆国打算,甚至急了以后还在私下里说过什么太子就是个虚位,将来大统是谁的还未可知这种惹火的话。
但李承泽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有的时候耳朵都没进,就点点头转身就忘了,还是小小一只跟着淑贵妃一起看书,安安静静的也不像日后的活泼呱躁,以这个架势要么一代文臣要么一代文豪。
还记得那天四九寒天,小承泽乐呵乐呵地趴在书上一个字一个字的啃,淑贵妃屋里烧的炉火很旺,他小脸又白又嫩,被炉火一熏红扑扑的煞是可爱,连淑贵妃这种一看书就陷进去的人瞥眼一看也觉得心生欢喜,伸手给他递了两颗葡萄,淑贵妃少有的母Xi_ng泛滥,倒是让小承泽吃了一惊,含含糊糊地接过,小心翼翼的吃了一口。
嗯!真甜!
李承泽还清晰地记得那本书讲了什么,好像是本兵书,里面还夹杂着好多将军的小故事,兵法那个时候他看不懂,但小故事他看的很开心,一直看到日上三竿,冬天的太阳明亮又不温暖,他看了看日头,想着还和太子约了一起去花园堆小雪人,便跪安以后出了门。
他在御花园不远处遇到了李承乾,李承乾一向不如他爱笑,被冰霜淬了脸才几岁的孩子就有些凛冽的光滑过,但李承泽没放到心上,仍然跟往常一样说话,他那个时候就是这样的Xi_ng子,单纯又没太有脑子,谁对他好,他就对谁好,他觉得谁好,那也对那个人好。
但这一切就在那天彻底完蛋了。
水太冷了,像针扎骨头那种疼,深入骨髓流于热血,硬生生地把人一寸寸瓦解拆开,他想开口呼救却硬生生地灌了一口水,入了肺腑堵了喉咙,直带着人沉地往下坠去,他觉得自己这就要死了。
但还是被救上来了,睁眼的时候是庆帝一脸忧愁与担心的脸色。
“好点了?太子刚才来看你,让我给赶回去了,你现在啊,需要休息。”
李承泽想要起身,又被庆帝一脸慈父的模样按下,语调轻柔又和蔼地让他躺好休息,问他想吃什么想喝什么,又安排旁边的侍从把人参什么的都安排上。
真是一副老父亲舐犊情深的好模样。
庆帝仍然是那种衣衫不整又闲又懒散的装扮,起身叹了一口气,带着惯用的语气,像是很困惑也像是在征求意见的问他。
“你这在湖边的时候,只有你和你弟弟两个人,这有什么的意外啊?”
李承泽看着他,万人之上的皇帝背着光看的不是很清楚,有一层模糊的金边,就觉得这屋里还是太冷了。
李承泽摇摇头,庆帝满意的点点头。
“那也是太子他有不小心的地方,罚他禁足一个月吧。”
疼爱的俯身在Mo了李承泽额头,庆帝转身向外走去,留下最后一句
话很模糊像是自言自语,但李承泽知道那是庆帝特地说给他听的。
“要你这种闲散心Xi_ng,不求上进,甘愿为刀俎鱼肉,失了庆国脸面不说,要活下去以后可也难啊。”
这次李承泽听到心里了,记得清楚了。
多亏李承乾走之前他恰好迷糊地清醒了一瞬,听了几句话,眼下才不至于被感动。
李承乾倒是实诚,直接说有公公跟他说李承泽多么多么不好,他一时没忍住。
庆帝很生气很恼怒,却只骂了太子没脑子太糊涂。
而李承泽当时闭着眼却险些落下泪来,他一开始是单纯但也不傻,清楚的明白这件事就只能当是个意外了。
有些人注定是大业的踏脚石,他原本以为是万古功臣或者英雄良将,没想到骨亲血肉也是可以用来磨刀。
但他也不甘心,本来也是天潢贵胄的一个皇子,怎么会甘心碌碌一生,而且是就这么作为磨刀石的一生。
他咽不下这口气,自此被推上了风口浪尖没有办法,他也心甘情愿地去挣扎,哪怕是死也要拉个垫背的,更何况还有的是机会。
但李承泽还是想的太简单了,有一腔傲骨也有一身计谋,杀伐决断之间尽是天家风范,他一路涉山水步泥潭,貌似前途大好,连长公主带着内库都是他的同盟,但那曾想这条路永远看不见光,只因为他生而无罪却不无辜,各方妖魔一路算计,他便被掐着咽喉狠狠的摔到了地上。
到最后他才想明白,既然被当做了棋子,哪怕再厉害也根本没有操控棋盘的机会啊,从范闲出现就一步错步步乱,这慢慢的崩盘瓦解回天乏术了。
如此一生就算是过完了,殚精竭虑,潦草不堪。
李承泽最后看着的人是范闲,小范公子现在已经是名利双收高高在上,玉冠束发,一派整洁的模样却还是那样的少年郎。
李承泽尽可能的坐的挺直,换了月牙白的袍子,底面都滚着精致的水波纹,显得整个人又干净又纯粹,也是第一次穿好了鞋子,理好了袖口,端坐的姿态跟往日李承乾那样一丝不苟,皇家风范,所有人都觉得他学不会礼仪,可他分明是装的一窍不通。
范闲看着李承泽动作,二皇子从来十指不沾阳春水,白皙修长,指骨凸起瘦削又显得硬朗,抬起白玉酒盏竟比杯壁还要皎洁三分,真是看一眼就让人流连忘返。
第一眼看到李承泽,是在诗会后的亭子里,绿水青色波映着春色,这人不输任何风光,那个时候范闲就知道李承泽长得好,不说比庆帝比李承乾,就连比林婉儿都要诱人几分。
而现在更是漂亮,喝醉的样子眼角飞红,唇红齿白勾着笑,明明是一副不可被亵玩的模样却又透着一股子风流,只让人不敢靠近却又想沾染想把玩。
“来,我敬小范大人,这一杯就恭祝小范大人锦绣坦荡,日后可就没有我这样的人给使绊子了啊。”
而后也不等范闲说什么,就直接一饮而尽,甚是爽朗,再撑着桌子起身,走到窗棂前看着明晃晃的日光半眯起好看的眸子。
“这样的好天气,怕是最后一眼喽。”
范闲回过眼看着他,窗前的人没入阳光,周围灰尘看的清楚环绕着,一副玲珑剔透的模样坠入了烟火。
硬生生地忍下涌上喉间的腥甜,李承泽逆着光回身看着他。
“范闲,在不知道牛栏街真相的时候,我抛了那么多橄榄枝,但你为什么还是不选我?”
范闲轻轻扶了杯盏,站起身与他相望。
“二皇子你心机深重,虽然装的好,但臣惜命,比较小心,日后发觉了就不敢了。”
“嗯,也对,聪明人都这么说我。”
李承泽抬手擦了擦嘴角,沾了一袖口的血,失了整洁,终于有些难受的弯腰,一副狼藉的样子。
“但你那首诗是真的好,我真的喜欢,背的可熟了,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啊。”
“您喜欢就好。”
“喜欢,怎么会不喜欢呢。”
李承泽终于移开了眼,不再看他,陡然失了所有力气瘫坐在地上,Yin影之下,压抑不住的鲜血溢出嘴角,范闲看着他眸子里细碎的光一寸寸熄灭。
向来骄傲的二皇子终于颓然地低下了头,敛起了眸子里所有的酸涩,甘心或者不甘心都落幕了,本来不应该再有任何挂念了,但李承泽还是难受。
他这一辈子太长了,足足活了二十多年,可悲可叹除了谢必安竟无一真心,也没有任何人主动选择他,他就是被抛弃的猫,又不能一醉方休,没办法才让自己活成狼。
可他还是怕疼。眼下太疼了,从五脏六腑涌上的痛让他在最后还是没忍住,不体面的倒在地上,小心翼翼地缩成了一团,又如堕入冰湖般周身冰冷。
“好东西谁不喜欢呢?我也喜欢,但得不到啊,也许是我配不上,但不管怎样我都喜欢。”
“都是真的,都是真的……”
从一开始范闲就是来看李承泽自尽的,他知道那杯酒里有药石无解的毒,却还是眼睁睁地看着他喝下去。
事到如今,穷途末路,真的没有什么两全的办法,送他而归,也算成就了他一生机关算尽的孤勇,不完美但是圆满。
但听到这些话,范闲突然急了,也像是惊了,想问他到底喜欢什么,是皇位吗?这东西真的那么好吗?到底有什么好?比命还重要吗?
隐隐约约的念想冒了头,他不敢信这个自私到一定地步的二皇子会有别的想法。
几步走到李承泽面前,把人从地上捞起来,范闲看着那张白净的脸上沾着血,艳丽又可怜。
李承泽在那一瞬间回光返照般抓住了他的手指,像是用尽了毕生所有力气。
“我九岁那年读了一本书后想当将军,若有来生,我一愿驰骋沙场,二愿不听你的诗。”
范闲动了动嘴唇说不出话,脑海一片空白问不出什么东西,而李承泽也像是终于透支完了全部,卸了手上的力道,不堪重负地磕了眼。
他就这么安静的去了,温热的身体在范闲怀里一寸寸地变凉,等到日暮的时候,晕黄撒了满室,罩到两人身上格外温馨。
想以温柔的指间抚平了他蹙起的眉头,却始终换不回一张温和笑意的脸,李承泽走的并不舒服,他到死都是那么的痛苦。
把人放到地上,范闲起身脱下外袍给他盖在身上,腿脚有些麻木了踉跄着出门,被门外燕雀鸣啼唤回了思绪。
这一生眼光放了荒郊野丘,山川湖海,但也留恋过亭台楼阁,市井烟嚣。
那么漂亮的人,青松般挺立,鲜花般生动,他自诩风流,怎会不多看两眼。
范闲上禀庆帝二皇子已经自尽了,冷血的父亲嗯了一声没有回答,像是无关紧要。
但范闲为李承泽哭了两场,第一次是在他自尽那天的夜里,看着果盘,范闲突然后知后觉的想到,这人没吃到今年新上的葡萄。
第二次是在他一辈子到了头,寿终正寝的时候,看着床顶帷帐,突然想起原来这一生最美好的风景就是那天诗会亭中的惊鸿一瞥,而他竟然生生的错过了这道风景。
若有来世若有来世啊。
一愿还能遇见,二愿再给他讲些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