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uáng昏时分,一架紫玉鎏金的马车缓缓驶入燕京城门,车内安坐一富贵公子,紫带金冠,面如冠玉,目若朗星,唇若涂朱,端的是个,呃,男生女相。
公子横斜榻上,一身蟒袍褶皱不堪,绣纹亦有些黯淡,像是许久未着,腰间朝带却是一丝不苟地束着,左右佩绦色调相宜,配着一枚麒麟玉牌,玉牌上书一云字。
区区不才正是在下。
我叫慕容云,我的霸霸是个皇帝,我是个王爷,却没有封地。我男生女相,性喜玩乐,我的霸霸不喜欢我,封我做了个郢江王,前阵子打发到江陵县治水去了。
我日日对着郢河水长吁短叹,装了好几日心系民生的愁苦模样,正琢磨着江陵鲑鱼的第四十九种吃法之时,终于盼来了霸霸病重,召集众皇子侍疾的消息。
这皇城阔别数月,曾几何时,多少京都好女,为我风流姿色所迷,屡屡掷果盈车,如今却只见行色匆匆的路人,想想真像是上辈子的事。上面说了,我的霸霸不喜欢我,连个王妃都不许我娶,这些年各种发配,就差让我去前线当pào灰了,霸霸朱笔一挥,我的去处,就是哪里不顺点哪里。
天色暗沉,落了几滴雨,好像薄薄的泪。
燕京的天色一向不大好,雾蒙蒙的,倒也衬得起这波谲云诡的皇城宝地。陛下病了也有些时日,这燕京的天,怕是又要变了。
我方入了燕京城,便急奔宫中,一路向着陛下寝宫而去。正明宫内殿之中,已有我两位皇兄在——与我jiāo好的太子慕容疏,与我jiāo恶的晋王慕容恤。
太子乃是早逝的孝昭仁皇后独子,帝后少年夫妻,情谊深厚,慕容疏心性仁懦,太子之位却坐得稳当。三皇子慕容恤倒是个杀伐果断的性子,素来为陛下忌惮,却着实是个将才。先是委以西北监军重任,后将东北军当年打鲜卑的残部jiāo与他重建,如今手握东北军十万重兵实权。而太子手上有东宫近卫二万,暗卫未知几何,西北军十万虽听凭东宫调遣,也未必不会迎风而倒,陛下手中四万禁卫军,四万锦衣卫爪牙,大抵多数也能向着太子。
看似胜券在握。
可惜风云变幻,谁能未卜先知?老jian巨猾如陛下,如今缠绵病榻,还不知中了哪个儿子的招。
我向二位皇兄见过礼,便入内殿探望陛下。数月前还有气力教训我的霸霸,如今已是骨瘦如柴,而神色却依旧锐极,正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我。
我吓得汗毛倒竖,打了几个哆嗦,愣了愣才慌忙跪下,诚惶诚恐道:“儿臣听闻父皇有恙,便匆匆赶回,今见父皇jīng神矍铄,实乃我大梁之喜!”
霸霸重病缠身,竟教我说成了喜事,他察觉我话中讥讽,不由动了真怒。他衾被下的双手气得发颤,却死死遮住,不肯流露一丝不属君王的斤斤计较,眼下日薄西山,他敏感易怒,正是征兆,却不能让我察觉。
他的语声威严不失和煦,只藏了重重疑心为刃,“郢河水患现下如何?”
“水患已然稳定。”反复起来十分稳定。
陛下靠在软枕上,指向小儿子的gān枯指节还算有力,口气带上几分慈父情怀:“你向来心性不定,江陵也算富贵之乡,这几月过得可惬意?”
我垂目掩去讥讽,对这迟来的父爱表示消受不起。
我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儿臣忧心水患,日日寝食难安,水患有所缓和,才稍有慰藉。”
陛下听着小儿子说鬼话,神色淡淡,也不反驳。
“起来罢。”
又似不经意转向二位侍疾皇子:“你二人侍疾已久,此处有郢江王。”
意思是你二人打探消息也打探够了,朕还没到快死的时候用不着日日守着,朕有要事同郢江王商议,要事为何你们都懂,日后请千万不要顾及兄弟情义,狠狠收拾这个扮猪吃老虎的东西。
陛下不待见庶出的小儿子路人皆知,如今忽而待见了,便是生生将我放在了风口làng尖的位置。
待二王告退,陛下又屏退一众近侍亲信,内室空dàng,只余下父子二人。
我满眼畏缩,不时躲避霸霸审视的眼光,于充斥着龙涎香的空气中,嗅到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味,唯唯诺诺之姿就含上些许若有所思。
竟不知此处死了多少对反目父子,历代君王起卧酣眠之时,难道不会觉着隔应?
“藏之啊,朕前些时日杀了一个美人,你可知为何?”
我早知宫中的棋子bào露,完美维持着恭敬样貌,音色当中只藏了丝缕戏谑:“想必是那美人的性子不好,比不得先皇后才貌双全。”
孝昭仁皇后向来是个提不得的人物,这回陛下却没顾得上恼火,眸中虚伪的慈爱却化为分明的威慑,“她给朕下的是解毒之药,但朕还是杀了她,你说这是为何?”
“自然是因为她背后之人,也想父皇有个什么不测,只是想这不测来得慢些。”我摸摸鼻子,不慌不忙——我的确没什么好心虚的,毒是晋王下的,也有利于我的计划,不过我刚刚回京,总比晋王慢了一步,老头子不能死太快,咽气得配合着我来。
我仍垂目不见神情,宽袖遮去手中薄汗,一身衮服列松如翠,过于明艳的容貌却撑不起半分威严,仿佛还是那个最无作为最受鄙薄最逆来顺受的庶皇子。
“慕容藏之!”陛下没料到我承认得如此慡快,一时怒急攻心,狠狠握拳重击衾被,只恨手边没有可扔的东西,却愈发喘不上气来,胸口阵阵坠疼,慌忙去抚,反倒愈加心凉悔恨。
他只得一嫡子,其余庶子多少存些钻营心思,唯有这逆子,向来都是一副逍遥山水的遁世姿态,从不结党营私,只知亲附太子以求自保,殊不知竟早作了渔翁得利的打算。
“父皇息怒”,我优哉游哉,“父皇与其迁怒藏之,不是更想知道这下毒之人,是您的哪位好儿子吗?”
陛下打量着我,这个容貌与孝昭仁皇后极为相似的儿子,失神良久。我知道他在骂我,骂我长得妖艳,心肠更恶毒,和他的明月光皇后一点都不像。
我一面维持着恭敬到做作的姿态,一面着实不敢抬眼,我真的很怕我霸霸,我一个庶皇子,根本没啥底气。当然我不会告诉他,除了心畏天威,我其实是很看不起他的——他装作追忆先皇后的样子,后宫美人却跟韭菜似的,一茬接一茬从没断过。
霸霸久久不语,我余光微扫,瞥见他惋叹连连,心中不由一叹。多年来我只问风月,失意颓唐,陛下不是没有疑心,之所以网开一面,不过是因为,我长得像他的真爱罢了。
“父皇,藏之便是说了,也不过徒惹父皇疑心,不若父皇亲自查探,来得安心。”
我竭力cos先皇后,音凉眼凉透心凉,心知陛下受nüè体质,就好这口清高样。
他心里一定在骂我:当真是她的好儿子!
陛下浑身都散发悲凉。他此生唯得七子,太子是个守成之主,晋王性子太急,戾气太重,其余五子之中,结党营私的不少,真正御人有术的,怕是只有这个最小的儿子。那美人纵是严刑拷打,至死未吐露一字,更不必说她蛰伏宫中数载,而自己毫无察觉。至于为何肯定是他,或许不过是,棋逢对手,惺惺相惜?
但谁都能坐这个位子,却唯独他是万万不成的。
我见陛下脸色变了又变,大约猜到他纠结所在,立马扑通一声,跪下求饶。我低眉顺眼卑微到了尘埃里,就快吓哭了,“父皇若对先皇后还有半分顾念,便饶了儿臣这回,左右儿臣日后,还能帮得上太子。”
我貌似恭敬有礼,实是小人得意。我心里想,这世上并没有一跪不能解决的问题,如果有,那就又哭又跪——掉节操如我,早就习惯了,实在不行,还有先皇后帮咱呐,我恰到好处那么硬气一回,陛下就忙着想真爱了,哪有工夫理会我。
“你如今有恃无恐,是料定了承御会信你不信朕?”
“看来父皇很是清楚太子的为人,想必更清楚,太子一人是断断斗不过慕容恤的。”
“你以为朕会驱虎引láng!”
陛下怒极反笑,我摇头,眉挑轻狂,再也懒得枉作恭敬,终是抬眼深深望去,眸中血丝密布,欲念清明,多年隐忍化作噬人愤恨,我咬牙切齿,几乎是一字一顿,“父皇心知肚明,儿臣因何成láng!”
头一回,我毫不避讳láng子野心,我的霸霸或许激赏,却绝不可能成全。
我幼时曾送鲜花插瓶讨好于他,被他生生砸在我额头上,他说我男生女相,又好女子事物,yīn阳不分,羞当藏之。他立赐藏之为我表字。我隐忍不发,欣然受之,藉由诗经“中心藏之,何日忘之”的情意流连花丛,还能自诩长情。几年游山玩水吟风弄月下来,我弄得自己声名láng藉,显然是自bào自弃,他如今才明白,这不过是我吸纳党羽的遮掩手段罢了。
我的这份心志,终于bī得他正视。
我不知道,他到底还是有几分欣赏我的。
他身为帝王,有他的考量:太子本性聪慧,虽有些心慈手软,好在有重臣辅佐,一来江山稳固,二来也不致残害手足;晋王杀伐果决,是个将才,可惜野心露得太早,且于帝王心术之上止于结党营私这等浅薄;唯有此子,聪慧不输太子,亦颇有几分壮士断腕的孤勇,更重要的是,善用人心。
帝王之术,不在用人,而在谋心。
人心难测,威bī利诱都不能使人真心臣服,唯有知其心志,解其执念,方能操纵一二。
jian臣忠臣,都不要紧,人么,多多少少都有求而不得的东西。为人卖命之人难免惜命,可若教他觉着,亦是在为自己卖命,那么生死之大,也抵不过一念执着。
jīng准。
陛下念及此处,目光就既有赏识又有惋惜,还有丝丝缕缕的恨意。胸口几度起伏,浑浊双目中浮光掠影,回忆暗沉苦涩,除了刺心,还是刺心。
虎已成患,láng亦眈眈。
朕也很绝望啊朕能怎么办。
终是压下喉间腥甜,维持那三分威严:“拿下慕容恤,朕便信你。”
qiáng压怒恨的妥协语气,透露着卸磨杀驴的畅快结局。
“父皇想作渔翁,儿臣自当成全。”我深深一揖,唇角笑意绰绰。
那三分得意看在陛下眼里,便成了五分胜券在握。
本王爷施施然出殿,只留一截风华背影,唯有我自己明白,扬眉吐气唱的一出空城计,换来的不过是片刻安宁。我让霸霸觉着我胆敢造次,必定实力雄厚,才有资格做一把除去晋王的刀,我有这点用处,霸霸才不至于立马杀了我,我眼尖,早就看到那一壶封喉毒酒,藏在明huáng锦帐掩盖的暖枕之下。
我抬眼望那宫城中四四方方的天,叹一句久不见大好日头刺眼,唇边就挂上分明的自嘲。
我本想安宁度日,可在这皇城之中,却永无安宁。上位者防备下头人造反,下头人拼了命要上位,人与人呐,可不可以多点信任!
我知道,没有的,在这jīng妙的棋盘之中,信任,意味着死亡。
高chuáng暖枕,锦衣玉食,天家奢靡富贵,溺不死帝王猜疑、兄弟算计。
这一点都不美好,却不能更糟糕。最惨的是,失去被猜忌的资格,失去争斗的机会,咽下最后一口气,死了还得被鞭尸,谁都想吐上一口唾沫。
成王败寇,我早就懂得。
我只是没有想过,死并不是最惨的,死无全尸也不是最惨的,最惨的是,连死都没能赢得所爱之人一星半点的信任。
我是郢江王,我要逆袭,大概,会死得很惨。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不喜欢太过沉重的文风,希望写计谋也能轻松愉快,所以本文的基调肯定轻松。
但是第一章 父子猜疑,涉及生死存亡,难免轻松不起来QAQ。
只要不是必须要严肃的情节,一定猛戳萌点!
PS:作者就是酱紫的变态,喜欢于嬉笑怒骂、无谓戏谑之中藏些无奈伤痛。
希望大家食用愉快,保证糖里的玻璃渣很碎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