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盘腿坐在院子里临时搭起的棚下面,同样姿势占据着雨棚空间的,还有类似的其他三组人马,统一地穿着黑色西服,表面上不动声色,一双眼睛一面要盯着房间里跪坐着的自家组长,一面又要留意身边人的动静,坐得比站得还累。
我晓得这个场面的利害,不敢懈怠,只偶尔地瞥一眼房间里面。
花木掩映,看不真切,隐约可见一排穿着黑色和服的人,再旁边是念经超度的和尚。气氛肃穆,空气里只有经文和木鱼的声响。
只看侧影,佐野流也是最单薄的,头发很久没理了,前面刘海长得垂下来遮到眼睛,后面的碎发一直延伸到和服领子里去。
上任家主渡边先生过身之后,所有人都集结到了京都。
今日是仪式最后一天,只有组织内部人士参加的在渡边先生大宅举行的法事。
佐野流是渡边先生早年远游时收养的义子之一。渡边先生前前后后一共收养了十几个义子,来来去去,到最后到场的只有四个,正在各自心怀鬼胎地跪在大宅的和室内,拜祭他的亡魂。
我懵懂地打起jīng神来。
组织虽然是极道组织,但是最初是以剑术闻名的道场,从成立到壮大,历史很久。因此各式各样的规矩极多。
或许是因为我是剑道的高手,刚刚入会,就被人带去了佐野流的面前。他有自己的练习道场,我进去的时候发现场馆里很暗,光洁的地板被擦拭得水亮,一个瘦削的身影穿着一身藏青色的宽大道服在练习。
像是接受入门考试一般的,我被拎到了场上。五分钟的较量很快结束,不得不说,他的动作很利落,退步的姿势我竟然觉得优美——败给我只是因为那件不知为何穿在他身上的,过分宽大的道服,阻滞了他的身形。
他气喘吁吁摘下他的面,晃着脑袋甩掉刘海上的汗珠的时候,我还是看呆了一秒。
他的下巴又小又尖,瞳色很浅,看人的时候好像失了焦一般。眼角没力气似的往下垂,摆在他苍白如纸的脸上,显出一副厌烦一切的表情来。
没想到渡边组麾下五大剑术高手之一,竟然是个长相秀气如女子的少年。
自此我开始担任流的贴身保镖,我想如其他人一样叫他“流少爷”,他垂下眼睛轻轻地说不用,你叫我流就好。
今日各大组长齐聚一堂,我认定少不了暗流涌动,谁知一个上午过去,只是徒劳地等在场外耗费光yīn。
天边的黑云越压越低,似乎酝酿着一场bào风雨。
大门外的人群忽然骚动起来,房间里,流不动声色地抬起头看了我一眼,我立刻伞也不撑,跑去门口看个究竟。
路边停着一排黑色汽车,便宜货,一看就不是组织内部的车,停了老半天了,这时候车上忽然呼啦啦走下来一群便衣,拦住一个身材消瘦的男人。
领头的高田探长咬牙切齿,对着来人说话:“西村神司先生,那件案子,追诉时效都没过,你就敢回来?”
来人一身黑衣黑裤,拎着一只风尘仆仆的旅行箱已被雨水淋个湿透。长长的黑色衬衫袖口卷起来,露出一截白得发青的皮肤。他的头发也挺长了,遮住眼睛,只露出高挺的鼻梁和薄唇,我远远见了,脑子里冒出莫名的想法:这人和流,长得很像。但是比流多了一分英气。
管家撑了把大大的伞出来接人,那人抬手轻轻拨开高田探长的肩膀,终于开了口,声音低得不能再低:“抱歉,我要进去送我义父最后一程。”
一路无言地进了院子,和室中跪坐着的人们明显都一下子挺直了背。西村先生仿佛什么都看不到似的,径自净了手,敲了铃,取香来燃,拜完之后,他合掌闭眼,似是喃喃自语:“义父,小神来晚了。”
我下意识地看向流,不知道什么时候,他露出了一直被刘海遮住的眼睛,虽然他没什么表情,波澜不惊的样子,但是眼神却死死地盯着西村先生,一秒钟也没有离开。
二、
我想我不是没有听说过西村先生。
渡边先生弥留之际,流去看望他。
那天的雨很大,我为流撑起一把巨大的黑伞,他走进病房的时候,和服上没有沾染一丝的水汽。他就这样gān燥隔绝地走在医院的走道里,从来不属于任何地方一般。
医护说渡边先生已经神志混乱,大岛律师随时陪伴在他身侧。
那天一向不苟言笑的渡边先生竟然罕见地握住流的手,拿出对着孩童说话的语气,记忆似乎错乱到流还在念书的时候:“这次剑道大会若是赢了,就奖励你去美国看棒球。”
流波澜不惊地抽出手,冷静地告诉他:“义父,喜欢看棒球的是小神。”
“你不是小神?”
“我不是,我是流。”
“流也喜欢看棒球的。”
“不”,流顿了一顿,又说:“已经很久都不喜欢了。”
渡边桑好像很困惑的样子,张了张嘴没说什么,过了一会儿又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传言从不会空xué来风,那天之后我就听说了渡边桑在这么多义子中,把原本最属意的一位接班人流放北美的故事。
原因不明,普遍的说法是西村先生犯了严重伤人罪,期限未知,似乎他远走加拿大之后就再也没有与日本这边联系。
流言与时间jiāo错,故事的主角现在端坐在渡边桑老宅的会客室中间,听着大岛律师宣读渡边桑的遗嘱。
大岛律师处理组织的事务已经好多年,饶是沉稳如他,念到最后,也不由得声线发颤。
屋外的云层又沉沉地压了下来,谁都没有去开灯,众人的脸色在采光不佳的和室光线下皆是晦暗不明。闪电安静地划破苍穹,照亮一屋子叵测的心。
西村先生得到几乎是渡边组势力内所有的份额,外加这一座院子里栽了樱树的大宅。
大宅依山傍水,渡边先生甚至命令工匠将旁边山上的温泉水引过来,汩汩的水源散发着热气和硫磺味道,一年四季不停流淌。院中绿植成荫,花木随着四季变换颜色,美若仙境。
大家都涵养甚好地没有当场火拼,立身走出那间光线晦暗的和室。
只有西村先生一人拎着他那只湿透了的黑色包,转身上了暗色榉木的楼梯。
我护着流上了车,驶出老宅外的人工湖的时候,司机放慢了车速,流说,“我下去走走。”
我不远不近地跟着,看到林中的角亭里,已经或站或坐了三个人的身影。
距离太远,听不真切,雪茄与香烟同时燃烧,流走过去、站定,又背过身,看着荒芜的远山。
他们谈了许久。
又下起雨来了,我撑了伞去亭子接人,临时会议接近尾声,三组组长长小野寺先生吐出最后一个烟圈:“于公于私我都想尽快把他解决掉,等到东京那边的人来jiāo接,一切就来不及了。”
“他身手极好,你忘了?这种时候,别说他肯定不会离开大宅一步,就算他落了单,普通的杀手都根本没有下手的机会。”大组长竹取先生语气冰冷。
“义父尸骨未寒,小神刚刚才回来,我们要不还是先摸摸他的底吧。”二组长千叶先生总是最平和的一位。
“摸底?你等着他把你像对我哥哥那样赶尽杀绝你就知道他的底了。”小野寺先生握紧拳头狠狠砸在面前的栏杆上。
眼看刚刚平息的争论又要从头再来一轮,流下定决心似的开了口:“我去吧。”
其他人一齐默契地闭了嘴,看着湖边挣扎了很久的鹭鸶,终于钻进了网内。
流上了车,吩咐司机掉头,背向大车队,重新朝着老宅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