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学鸿词馆的鸿儒堂上,除了逸清尘依旧岿然不动地端坐在那里,其他九个博士还有几个管事的馆员则显得有些焦躁不安。众人jiāo头接耳,窃窃私语。
此时距离宫里面的来报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甚至有人开始担心这两位年轻的王子殿下会不会在半路上被歹人劫了去。
“你说这两位殿下怎么还没有来?按说应该早就到了才是。”
“要不要派人去宫里询问一二。”
“该不会是出了什么意外吧。”
“怎么可能。殿下出行,那身边必定侍卫如云,决然不会出什么意外的。”
“依我看八成是遇到了什么事,在路上耽搁了。”
……
就在众人议论纷纷之时,一个小侍官趋步来报:“二位殿下来了!”
闻言,逸清尘睫毛微颤,这才睁开了眼睛,缓缓从座上走了下来。
其他人也纷纷起身。
一行人本想赶去馆外恭候,却不想刚刚走出鸿儒堂,就看见两个风度翩翩的俊秀少年在几个小侍官的引领下,已经朝着这边大步走了过来。
两个少年来到堂前,还未待众人反应,便朝着众人恭敬地做了一个长揖,举止甚为谦卑。众人无不颇感意外,连忙躬身回礼。
云舒歌道:“贵馆地处京郊,离皇宫颇有些路程。我与王弟一路赶来,却不想竟在半路上迷了方向,这才耽搁了些时辰。还望先生们谅解。”声音温文舒缓,恬淡如水,使人如沐chūn风。
逸清尘道:“两位殿下本无过错,又何来谅解一说。还请两位殿下进堂内上座。”
一行人闻言赶紧退至两边,敞出一条路来,随后便拥着这两位远道而来的贵客一同走入鸿儒堂。
待一行人进入堂内,云舒歌却在宾客的座位旁停了下来,说道:“下个月博学鸿词馆便要开始新一期的授学。到时,舒歌也会拜入各位博士门下,虽然舒歌现在还不是博学鸿词馆的学生,但是按理还是应该行师生之礼,所以舒歌不敢上座,也不能上座。”话语中尽是真诚与谦卑,若不是周身散发的bī人贵气,简直让人忘记了说话者的尊荣显贵。
逸清尘哈哈一笑,说道:“两位殿下今日乃是代表当今圣上而来,我等理应行君臣之礼,又岂敢妄自尊大,无视法度?还请殿下莫再推辞,上座为是。”
云舒歌却粲然笑道:“馆长此话差矣。舒歌不过是一介顽童,哪里能代表的了父王。况且馆长高山景行,堪称万世师表。即便未行拜师之礼,那也是舒歌学习的榜样,哪有学生上座夫子下座的道理?还请馆长莫要再为难学生了。”说完,云舒歌恭敬地做了一个长揖。
逸清尘见云舒歌执意如此,便也不再qiáng求,于是改以师生之礼各自坐定。
堂外的侍官见众人终于落座,赶紧吩咐几个侍婢送上茶水。
云舒歌继续道:“虽说此行是奉了父王之命,却也正顺了舒歌的心意。我和子都早就想来拜访各位夫子,只是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是吧,子都。”说罢,还不忘看了一眼坐在他身旁的云子都。
云子都正在喝茶,闻言连忙将茶水放到一边,点头称是。
逸清尘微微展颜,捋着自己的花白胡须,缓缓说道:“承蒙二位殿下挂心,实在是老夫和诸位同仁的荣幸。至于此次招收新生之事,烦劳殿下回禀,请陛下放心,博学鸿词馆早已准备妥当,必然不会生出丝毫疏漏。”
“博学鸿词馆有馆长坐镇,父王便是有一百颗心也是放的下的。”云舒歌顿了顿,一丝邪魅的笑意突然从嘴角一掠而过,继续说道:“而且我听说馆长不仅在诗书经律上博学多识,更是对道家丹术极为jīng通。若是能有幸得到逸夫子赠赐一二颗仙丹灵药,那我和子都真真是不枉此行了!”
逸清尘淡淡一笑,放下手中的茶盏,说道:“哪有什么博学jīng通,不过都是一些虚名,殿下过誉了!不过老夫这里倒真是有几枚新炼制的丹药想要赠给二位殿下。”
逸清尘边说着边从怀中取出一只青瓷盘花小瓶,道:“此药乃是由凤凰翎羽炼制而成,名为栖梧丹。将其放于人的元鼎之中,可以炼化世上一切剧毒之物。”
逸清尘此话一出,堂上顿时响起一片啧啧惊叹之声。
众人虽然知道他们的这位馆长向来jīng于炼丹之术,但对于如此神丹妙药却还是第一次听说。
云舒歌也不由得为之一惊。
停顿片刻,逸清尘继续说道:“不过,再好的东西也总有它的不足。此丹在遇到毒物侵袭时便会在瞬时爆发炼化之力。毒性越是剧烈,栖梧丹的爆发之力便越是qiáng大。如果超过了凡人可以承受的极限,就会使宿主陷入深度的昏沉,轻则两三天,重则一两个月也是有可能的。虽然如此,等到宿主醒来之后,体内便不会再残留一丝余毒,也不会留下任何中毒的遗症。”
堂内继续着一片赞叹称扬之声。
云舒歌喜出望外,若是他刚才没有去过炼丹阁,没有见过炼丹阁中的那些五花八门的神丹妙药,他或许还会有七分怀疑逸清尘话中的真假,可是现在却是有七分相信了。
云舒歌惊喜之余连忙起身,恭敬地作揖道谢,这才趋步上前,从逸清尘的手中接下了那只青瓷小瓶。
云子都自然也跟着连忙站起,躬身道谢,只是同时还低声轻咳了两下。
云舒歌嘴角微扬,说道:“孔雀以羽翼丰美著称,文人雅士时常喜欢将其比作凤凰,馆长口中的凤凰翎羽该不会就是孔雀翎吧?”
逸清尘捋了捋胡须,哈哈笑道:“凤凰乃是百鸟之王,又岂是孔雀能与其比肩而立的。老夫早年曾在穆朗山上求仙访道,故而有幸从仙人那里得赠了几枚凤凰翎羽,这才炼制出了栖梧丹。虽说孔雀翎也能入药,但是比起凤凰翎羽,其药效自是要大打折扣的。”
云舒歌赞叹道:“想不到馆长竟还有如此奇遇,真是让人钦羡。莫说是凤凰,便是孔雀学生也难得见上几回。先前我便听闻太白山上就有不少孔雀,还曾与子都商量着要去那里寻几只来充实宫囿。可是又担心那些孔雀是有主的,所以这才搁置了下来,倒也成了我和子都的一大遗憾。” 说完,还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云子都眉头微蹙,他的这位王兄什么时候与他说过要去太白山上寻什么孔雀了?还怎么就成了一大遗憾了?莫不是自己失忆了?
逸清尘依旧一脸的风淡云轻,缓声道:“正如殿下所料,那些孔雀确实是有主的,而且极富灵性,若是冒然寻了几只回去,必然会绝食而死。老夫这里倒是有几枚尚未孵化的孔雀卵,可以送与二位殿下。”
云子都当即心下了然,哪里有什么所谓的商量和遗憾,不过是他的王兄用来渔猎的诱饵。
云舒歌却继续装作一副很是吃惊的模样,说道:“馆长怎么会有孔雀卵?”
“殿下不知,咱们这位馆长便是那太白山上蓝冠孔雀的主人。”说话的正是博学鸿词馆的十大博士之一伯颜子,此人主授琴棋书画,为人幽默风趣,嗜好古琴,素有琴痴之名。
云舒歌更为骇然,惊道:“如此说来,学生岂不是差点就铸下了大错!”
逸清尘道:“殿下言重了,且不说殿下并未去寻,便是真寻了那太白山上的孔雀卵去,也当是不知者不罪,何错之有呢?”
云舒歌心下暗暗佩服,都说逸清尘是皎皎君子,道骨仙风。如今看来,似乎真的是名不虚传。
云舒歌道:“馆长光风霁月,舒歌真是佩服……”
“啊!”
云舒歌正准备好好恭维一番眼前这个被他占去了许多便宜的逸清尘,一声尖利的惊叫突然在鸿儒堂外响起。
众人皆是一惊,齐齐朝着堂外看去。
逸清尘提着嗓门朝着堂外问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堂外竟没有人答话,然而人群喧闹的嘈杂声却越来越清晰。
“馆长,我出去看看。”说话的是博学鸿词馆的馆正徐秋白。
见逸清尘点头应允,徐秋白起身便要向堂外迈步而去。
“请等一下!”云舒歌突然也从座椅上站了起来,说道:“逸夫子,我们大家何不一同出去看个究竟呢?”
该拿的都拿了,该说的也都说了,云舒歌可不想继续待在这里陪着一群老学究说一些不痛不痒的场面话。更何况,他的好奇心本就是出了名的大,此时听见外面有事发生,三魂七魄早就飞出去了九个,怎么可能还坐得住。
云舒歌虽然是在征询逸清尘的意见,可是他既然已经起了身,自然也就没有再坐回去的道理。
年轻人本就好奇心重,喜欢凑热闹,更何况这位大殿下已经用实际行动做出了再明显不过的表现。逸清尘自然也不愿拂了云舒歌的意,于是欣然同意。
一群人便这么一齐走了出去。
院子里已经围了一群人,有的是看热闹的,有的则是被看的那个热闹。
“馆长来了!”不知是谁突然喊了一嗓子,一群男男女女闻言赶紧向四面散开。
云舒歌这才看清原来那个被看的热闹是几个拉拉扯扯纠缠在一起的仆役。
中间的那人一蓬乱发,正“啊啊啊”的在那里胡乱狂叫。外面的衣服已经被扯去了大半,长长的袖子空落落地挂在腰间,跟着来回晃动的身体摇摆个不停,使它那个好似疯癫的主人更添了几分滑稽。
另外三个应该是一伙的,其中两人正脸红脖子粗地一边扯着“疯子”的一只胳膊,努力地往后拽,另一个则手里拿着一根粗绳直往那两只胡乱拍打着的手腕上捆。
光是看这四人齐齐扭曲的有些狰狞的五官,就知道这是早就把吃奶的力气都给使上了。
那三人本就着急,突然面前出现了一群馆长馆正馆员博士,一时慌了神,手下不由得有些松动,竟让那疯子挣脱了去。
那疯子突然解放了双手,更加兴奋了,张牙舞爪地直朝着云舒歌和逸清尘这边狂奔而来。好似一头久困出山的猛虎,大有排山倒海、毁天灭地的冲天气势。只是这头猛虎长得实在是有些潦草。
就在众人手足无措、目瞪口呆,纷纷想要作鸟shòu散时,云舒歌却一个飞身迎了上去。
只是他的速度极快,那疯子来不及反应,云舒歌已经解下了束在自己腰间的革带,来到了疯子的身后,几乎是在电光石火之间,便把那疯子拦腰捆了起来,还打了一个漂亮的兰花结。
等到那疯子发觉自己的胳膊已经动弹不得时,云舒歌已经退到了三步之外。
那疯子气极,恼极,转身就要使个铁头功,撞大钟。
只见云舒歌飘飘然一个侧身,然后将腿轻轻一抬,那疯子便直直地栽了个狗啃泥。
“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将他的腿也给捆起来。”云舒歌颇有些无奈地说道。
旁边的那几个仆役一个个看得有些呆了,直到听见了云舒歌的声音,方才回过神来,赶紧一扑而上。
一群人手忙脚乱,包粽子一般大喊大叫着把疯子从上到下都捆了个遍。
云舒歌看着那个躺着地上再也动弹不得口里却依旧“啊啊”乱叫的疯子,颇为可惜地摇了摇头,说道:“这人应该也是馆里的仆役,怎么竟得了失心疯?”
逸清尘向前走了两步,直来到云舒歌的身边,道:“这人确实是我博学鸿词馆的仆役,不过他得的不是失心疯,而是失魂症。”
云子都诧异道:“失魂症?人若是没了魂,还可以活着吗?”
逸清尘道:“子都殿下可知人有三魂?”
云子都道:“这个我自然知道。人有三魂,一为天魂,为太和清气所化,名曰胎光,人死胎光回归太和;一为地魂,为yīn气之变,名曰慡灵,人死之后归于五岳yīn间;一为人魂,也是这三魂中的主魂,名曰幽jīng,人死之后归于水府之中再入轮回。”
逸清尘点头道:“子都殿下所言一字不差。正是因为这人魂乃是三魂中的主魂,即便天魂归于太和,地魂归于五岳,只要人魂尚在,这人就不会死去。”
所谓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方才坐在堂内的时候,云子都几乎一言未发,此时却像是被打开了话匣子,继续问道:“可是这好好的人怎么会把魂丢了呢?”
逸清尘捋了捋自己的花白胡子,若有所思道:“这就不好说了,若是胆子小的,便是受了惊吓,也可能魂飞九天。”
云子都大惊道:“是吗?我还以为那些只是夸大之词,想不到竟是真有其事。那丢了的魂还可以再找回来吗?”
逸清尘道:“虽然理论上是可以,但现实中几乎是不可能的。而且那些所谓的招魂术,也只是对人魂才有作用。”
云子都道:“丢了魂的人都会这般疯癫吗?”
逸清尘道:“这倒不是,虽然失了魂的人在最初几日会变得十分疯癫,与失心疯几乎没有两样。但是几日之后,原先的癫狂便会逐渐归于平和,直至呆若木jī。到那时,你便是拿拳头打他,他也不会有任何反抗。”
云子都正要继续发问,一声凄凉的哭嚎突然传进了众人的耳朵。
一群人纷纷朝着声音的来处看去,只见一个仆役身后跟着一个泪流满面的老妇人正在往这边赶来。
老妇人一路踉跄着走了过来,看见地上那人,扑通一声坐在了地上,直瘫在那人的身旁哭天抢地:“我的苦命的儿啊!你怎么就变成了这样啊!我这个半死的老太婆今后该怎么办啊……”
声音凄凄,情状惨惨,真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与那个老妇人一同过来的仆役走到逸清尘的面前,作揖道:“馆长,这位就是江小河的娘。江小河的爹早在两年前就过世了,他还有一个姐姐也早就出嫁了,老家现在就只有他娘一个人。”
逸清尘微微颔首,道:“等再过两日,江小河不再这般疯癫了,便让他娘把他带回去吧。你们暂且先将他抬回房间,好好照顾。”
仆役道诺,转身叫上其他几人,几个大汉一齐抬着嘴巴里还在“啊啊”乱叫的江小河向院子外走去。
两个侍婢则搀扶着江小河的娘也一同跟了过去。
逸清尘又唤来一个仆役,道:“你去我屋里取来一根革带给舒歌殿下束上。”
“不用了!”仆役领命便要去拿,听到云舒歌的声音,赶紧停住了脚步,云舒歌拍了拍自己的腰间,继续说道:“我这里不是还束着一根大带嘛,那革带本来就只是装饰之物。”
说到这里,云舒歌突然想到了什么,低头四下看去,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云子都见状,也跟着四处看去,道:“王兄,你可是丢了什么吗?”
云舒歌道:“我方才匆忙之间解下革带,来不及多想,那块系在革带上的玉环应该是被我一同捆在了江小河的身上。”
逸清尘道:“若是如此,老夫这就让人去把那玉环取了来。”
云舒歌道:“这倒不必着急,大家好不容易才将江小河绑上,若是解了又绑,岂不是有要费上好一番力气。其实一块玉环实在算不得什么,只是那块玉环也算得上是我的一件信物,若是被有心人利用了去,那就不好了。反正这东西在夫子这里又不会丢了,等学生下次再来的时候,再还与学生也不迟。”
逸清尘道:“这样也好,那便依殿下所言。”
再一阵寒暄过后,云舒歌和云子都便带着几只孔雀卵匆匆离开了。
下一次再来,便是正式入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