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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司文勉难得起了个大早,要去那久违了的大学里做放假前的结业考试。佣人们不知他要早起,早饭还没有准备好。司文勉不愿一班人声势浩大、如临大敌地来伺候,认为可以自己动手去厨房取食。

他正双手插在裤袋中走在走廊上,忽然听见某扇虚掩的门后传来女人低低的笑声。等走近了那隔间,却听见痴痴的笑声中夹杂着“老爷……”之类的话飘出来。司文勉不自觉地放慢些脚步,只听见里面传来一个极年轻的丫头惊叫的声音:“阿昭姐,你、你怎么知道的……难道你也……”

另一个丫头嗔道:“去你的,小声点!我怎么会……都是听我妈说的……她说大户人家里头不干净,叫我自己当心着点,别给、别给男人骗了。那上面的定就是男人那个地方的——”

阿昭像是突然被人握住了嘴,然后就听那个年轻的丫头紧张地低叫道:“你别说你别说!羞不羞!羞死人了!”

阿昭有些气喘地低声咒骂:“小玉你个死丫头想闷死我阿!”

小玉磕磕绊绊的声音传来:“叫我可怎么好……以前都是顾妈洗的……我、这东西、这东西还要叫我用手搓吗……”声音到后面几乎跟蚊子叫没有两样。

阿昭先是咯咯笑了她几句,后来许是怕真惹恼了她,才说:“你拿板刷刷几下就没了,又不是血,有什么不好洗的……”

那边两个丫头又打闹起来,司文勉正想走却又听里面阿昭压低了嗓门:“你昨晚听见了么?”她像是在左瞻右顾,更压低了声儿:“太太房里……”

这时就听那小玉“哦!”的一声惊呼,又立刻被人狠狠捉住了嘴骂了两句。那小玉像是挣动了几下,随后尖细而急促的、略打着颤的声音从门缝里钻出来:“听见了听见了,好大的动静!老爷和太太两个——我躺在床上听着,羞得心都要跳出嘴来了……”

司文勉终于明白了她们在说什么,闹了个大红脸。可是又像个想要窥探大人秘密的顽童似的,惴惴不安却充满好奇地把耳朵更贴过去些。那两个丫头又羞羞答答、支支吾吾地对昨晚“太太房里”做了一番形容,她们自己也紧张害怕得很,说话时气喘连连。

这样的事,由两个未经人事的青涩女孩的嘴,带着兴奋好奇,用娇喘一样的私密声音说出来,在司文勉听来,带着一种旖旎禁忌的色彩。他的脑海中闪过一瞬高烛红妆的画面,不过仅仅一瞬,仅仅一瞬那画面就淡了,不见了,仿佛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似的。他好像被另一个世界里的绮丽瑰怪给迷住了,在那隔间的外面呆立了几秒。

“你在干什么?”就在这几秒里,司远阳却看见了他,从走廊的那头走过来。司远阳今早起来后心情略感烦躁,他叫司太太睡着,司太太却叫丫头来收了床单,一定要起来替丈夫穿衣服。司远阳独自在冗长而昏暗的走廊里走着,抬起头就看见司文勉靠在尽头的墙上,身边的门缝里透出唯一一条光线,照亮了他的面颊。他呆站着,脸却有些红,如果仔细看,还带着一点无措。

闻声司文勉像是被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更是像做了坏事被当场抓住,战战兢兢叫了声爸。司远阳低头将袖口的扣子系好,问道:“你站在这里做什么?”司文勉一步跨过去挡着门,仿佛那门里对话中的男主角是他自己一样。司远阳见他脸上浮起的一层一层红晕,疑心更重,手劲也变大,一下格开司文勉的身子,眼神冷然地往那门缝里看了一眼。

只见里面的小板凳上并排坐着两个眉清目秀的小丫头,十五六岁的模样,正扭在一起呵痒,咯咯地笑个不停。

司远阳审视一番两人的眉眼,然后转头看了一眼面颊绯红的司文勉,几不可察地冷哼。司文勉不敢和父亲对视,因此也未细察司远阳的神色。而那门缝里面,那个年纪小些的又尖声细气地说起来:“阿昭姐,你说,那个……疼不疼的?”

阿昭脸上一红,却故作老成:“哪能不疼的,自然疼死了!太太那么样厉害的人,还不是叫、叫得那样……老爷真是狠心。诶,我问你,你……”两个小姑娘开始咬耳朵,才咬了一句,小玉就愤愤然地去拧阿昭的脸,口中嗔道:“好你个阿昭,看我不撕烂你的嘴……你、你,你好不要脸!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怎么说到我头上来了!”

阿昭挣动两下,没撑住笑了出来,边喘边道:“你不要跟我抵赖,我就不相信,你听见老爷和太太那个那个的声音,你就没有……”她也不把话说下去,只拿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转,笑盈盈地望着对面脸色赤红的少女。

司远阳下意识地瞥了司文勉一眼,只见对方正小心翼翼地挑着眼偷看自己的脸色。而两个小丫头却仍是无知无觉,忙着互相握嘴拧脸,还时不时“嘘!嘘!”地出气,警告对方小声些,机密的不得了。可她们却是真真是要做死,又将那床单的事提了一句,骇得司文勉额角直跳,又是脸红又是心惊,连打量父亲的脸色都没什么勇气了。

昏暗沉寂的走廊里,两道呼吸声混在一起,司文勉感觉到司远阳的眼睛仿佛一直盯着自己,他尴尬地抬了一下眼皮,正和对方四目相对了。而司远阳听见司文勉微微加快的呼吸,看见他眼中的局促和脸上泛着的红晕,心中仿佛又有个坏小孩在掷石子儿,非要一点一点儿打乱无波无澜的心湖。

他素来自律,举步就要离开。

这时却忽然又被一串银铃般的笑捉住了耳朵,那声音说道:“羞羞羞!我就知道,你听见那声儿,定是在心里想着你的二少爷了!”

司远阳脚步顿住,司文勉也脸色一变。

小玉好像真羞得要哭出来似的,软声讨饶:“好姐姐你轻点!叫人听见我还有什么脸做人……”

阿昭却不饶她,继续逗她说:“二少爷在花园里给你拾过帕子,你就思春了?我妈说好看的男人顶顶坏,你可要当心呀……不过要是你真成了少奶奶,我可要每天伺候你啦!……”

司文勉不知道这桩事怎么又扯上了自己,自己怎么成了“顶顶坏”的男人,仿佛他已经被无数女人审视试验过,最后身上被敲定一只鲜红的印章。司远阳此刻方才阴了面孔,语气低沉森然地开了口:“这是怎么回事?”

这一句话真如平地起惊雷,里间的笑戛然而止,简直就像那指挥的大手一捏,钹儿罄儿铙儿全都停了个干脆利落。两个小姑娘一前一后魂不附体地从里面飘出来,双双跌到地上,像颤声二重唱一样地求老爷少爷饶了自己。

没多久,福伯闻声而来。他正是这小玉的亲舅子,问明情况后也是脸色剧变,恨恨地扇了小玉一巴掌,怒骂她不要脸。接着厉声叫人将小玉和阿昭拖了下去。福伯气得脸色胀红,深恐别人说他想攀亲,指使外甥女去爬少爷的床,所以反复求司远阳把两人撵了出去,免得坏了规矩。他唤了个得力的老妈子将那隔间里收拾干净,东西都送去洗衣房洗了,然后探着头往楼下庭院里张望。

司太太刚穿戴好出来,对今早的这事儿听了个大概,因蓉姨在场,她自然要将事端扩大。于是司太太臀部一搭上椅子就漫不经心地开口了:“福伯,刚才是怎么了,又是喊人又是闹的?”她正以女主人的姿态叫佣人给众人舀粥,头只微微往后偏一偏,显出她并不很想知道的样子。

福伯两手搭在腹部回道:“两个丫头没规矩,正好叫老爷和少爷见了。现在站在院子里等老爷太太发落。”

司太太接着发问:“哦?是什么事?”

福伯有些吞吞吐吐:“两个丫头胡乱搬嘴罢了。”

司太太的问题却好像特别多:“哦?丫头?德勖你多吃些……怎么,搬了什么嘴?”

福伯面目凶狠,咬牙切齿:“是小玉那个死丫头拿着太太房里的东西,和阿昭两个人说闲话,对老爷太太不敬。这个死丫头,真该狠打一顿再撵了出去,活该!”

司太太恍然大悟一般展开话题:“哦,原来是小玉,今早才到我房里收拾的。”接着她好像又变笨了:“无非就是几个枕套一条被单,有什么闲话好说的?家里的丫头真是越来越不规矩了。”说完,她满意地看见蓉姨抬头看了她一眼,手里筷子也停了一停。司太太简直像一架胜利了的战斗机,高唱着凯歌呼啸盘旋,身上的每一个零部件都得意得乱颤。

司太太认为与其狂轰乱炸,不如放出一眯眯的情报,更能让敌人乱了阵脚。看到床单上翻滚的身影不如看到一条弄脏的床单,而看到一条脏床单又不如听到床单被弄脏这个事实。她相信,女人对这种事情的想象力都是无穷的,蓉姨回房后一定会气得直跺脚的。

司太太的展示军威的演习结束,司德勖的面前已被她叠出了一座堡垒,他一边吃一边说:“要不是什么严重的事儿,别闹哄哄的,找几个老妈子教训一顿就行了。要不索性直接撵了出去就完了,不然人家还以为我们家里刻薄下人。”

司德勖早晨被两个丫头的哭喊声闹得头痛,又认为在自家院里教训下人很不好看,所以很不希望这一大早的家庭事件继续下去。因为他本人与政府核心理念高度契合,政府稀缺他这样“隐忍自重”的人才,所以司大公子开始真正地官运亨通起来,犹如平地飞升,简直比当下的物价涨得还快。而现下政府采取的策略——恰恰正是凡事退避为上,勿使抵抗扩大,必要时采取逆来顺受态度。

福伯听了大少爷这话,突然气愤极了:“该她的!姑娘家那么不知羞耻,我的脸都叫她丢光了!等老爷发落了,我亲自出去给她一顿好打!”

司文勉觉得那两个小姑娘其实并没什么大错,年纪很小,做工也很不容易。他认为捡个帕子绝对罪不至死,因此说道:“要是在家里打人就是滥用私刑,太不文明了,我坚决反对。最多扣几个工钱就算了,根本不是什么大事,更不必撵出去了。”

福伯是绝对的一等忠仆,今早的事儿的确令他羞愤不已。但听了司文勉的话却也想:二少爷倒也真是个心眼好的。虽说今后是大少爷当家,可老爷对二少爷的宠,别人看不出,他却看得明白。而且……大少爷那病又总不见好,将来怎样还真是未可知呐。

司太太并不关心两个丫头的结局,正优雅地擦拭着嘴唇。司德勖也无所谓,咀嚼着面前的堡垒,提出几句可有可无的意见。

可那边司远阳却接话了:“怎么,你还真看中那丫头了?”

司文勉矢口否认,还连带一个摇头动作,表现出对父亲的同情支持。

见儿子肩膀以上部位如拨浪鼓般既有动又有响,司远阳却擦擦嘴,似笑非笑地道:“你要真舍不得,先收个姨太太也不是不可以。”说完后维持着似笑非笑的表情望着司文勉,颇像个看穿儿子心思的父亲,正在替儿子说出真实想法一样。若是让范居正大人之流见了他这个表情,定要心中诚惶诚恐如履薄冰,可司文勉却不知司远阳高深莫测的心思,听了司远阳和善的建议后,微微皱了皱鼻子。这当然没有逃过司远阳的眼睛,司远阳低头高深地轻笑一下,却好像故意曲解儿子的意思,转头看着司太太问:“你觉得怎么样?”

司太太不知丈夫怎么提起这事儿来了,她记得之前给儿子张罗相亲的事儿他一直不很热心的。可司远阳的语气,又仿佛很无所谓。司太太有些纳罕,不过仍然点了头:“那也好,二房也——”

她的小儿子粗鲁而急切地打断她:“我不同意!”

司远阳面带微笑,步步紧逼:“怎么了,先收了做二房不好?”

司文勉认为自己乃是一名受过现代教育的青年,理智上实在无法接受这种旧式的婚姻原则。与司远阳的轻描淡写形成反差的,他的声音带有十分的厌恶:“我不要什么二房什么姨太太,我只娶一个女人,什么王小姐也好李小姐也好,我只娶一个女人。”

司太太正要开口教训,却立即被司远阳制止。只见他对司文勉的话不甚感兴趣地挑了眉,做出一个“原来如此”的表情。在毛巾上擦完手后他站起来,佣人替他套上黑色的西装,狭长的眼睛扫过有些气急败坏的司文勉:“既然你只娶一个女人,就别天天引得丫头一个个想往你床上钻。”

英式座钟这时敲了一下,佣人打开黑色格子的玻璃门,司远阳走了出去,笔直的背影消失在门后。

司远阳撂下一句话后,姨太太的事情就此不了了之。司德勖则从刚才就一直在对付眼前的堡垒,对餐桌上的对话听了个一知半解。他琢磨着,要说父亲意在给弟弟纳小吧,怎么说着说着就管到他的床上去了,按理说扩大群众基础不是更好吗?但要说父亲是要教训弟弟的个人作风问题吧,也不像,不然怎么就很有建设性地和母亲商量起来了?

司德勖正在正反推敲,忽然司文勉手里的杯子“当”的一声重重落到青花瓷的碟子上,惊了他一跳。瞥了一眼弟弟紧绷的面孔,对比父亲走时云淡风轻的态度,顿觉高下立见。他心想,父亲皮里阳秋的手段,不动声色地喻褒贬,实在高妙得很。什么时候自己也能三言两语就把那班吵吵嚷嚷要打仗的武夫们训得连个屁也不敢放,那他可就能昂首挺胸了。如此一想,司德勖对司远阳的崇敬更上了一个台阶:父亲终究是父亲,弟弟虽能说会道,在父亲面前还差得远。

他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茶,对司文勉道:“你还年轻了点儿,你要真有这意思,不妨过几年再提。若没有,也就算了。呐,那丫头么,还给你留着,好不好?”

司文勉不理他,一抬眼瞥见蓉姨坐在斜对面,抓了书包便也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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