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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场有关钱的辩论中,司文勉明显处于下风。但因其能把脚跺得震天响,最终将父亲震得节节败退,为自己挽回了金钱和颜面。

已然有了钱,那么就要撑一撑面了。司文勉见自己如今手头充裕,便再也无所顾忌,当天晚上就去那个闻名不如见面的吴三外宅玩了两把梭哈。他也没有忘记拨出一笔不小的款子来,捐赠给大学里的进步社团充当活动经费。他又穿腻了西装,想着要穿一套青年学生间时兴的中山装来显示自己的精神挺拔。可没想到打开衣柜检视时,发现自己竟连一套中山装都没有。司文勉当场发了一通火,黑白灰的西装扔得铺满地板,下人进来时个个无处立锥。

公子哥儿没有一身挺括的行头简直就像没有长面皮,应当自惭形秽。司文勉怒气冲冲地把下人骂了一顿,直到福伯来劝才略略止住。福伯吃力地蹲在地上拾衣服,半晌才分门别类一件件挂齐,看着一柜子的衣裳,十分的困惑这小少爷怎么还抱怨没衣服穿。

司文勉从兄长那里得了五千块钱,自认为又可以潇洒一段时日,于是当天下午就从中山路上请了个宁波裁缝回来,替自己做衣服。五六百块的衣服到手后只穿了一次,之后也就泯然于众了。福伯虽然心疼,但从来看惯了,也就没什么所谓。而那五千块在数次供奉“灵魂恋爱”之后也就如过眼云烟一般消散了。

这些都是后话,只说这日傍晚,司文勉穿着新做好的衣服正要出门,迎面碰上了司德勖。

司德勖刚扶着司太太从杜森博格老爷车上下来,就看见了盛装打扮的弟弟:“文勉,去哪儿?”

司文勉在家门口立定,姿态美好得仿佛模特,遥遥回答:“和朋友吃饭。”

司太太今天是去理发店烫了头发,回来路上十分凑巧地搭到了大儿子的顺风车。司太太听闻司文勉的话,高跟鞋甫一落地便是老三问:“和谁?哪个朋友?男的还是女的?”

司文勉低头整了整衣服,态度十分安然地回答:“就是老安嘛。”

司德勖上前打量了弟弟这身与往日不同的行头,觉得弟弟今天格外的英姿飒爽,比自己强百倍。官场浸淫日久,司德勖苦练的吹捧的言词技巧算是在自家弟弟身上施展了一回,将司文勉吹得有些飘飘然。他拍了弟弟的肩膀低声道:“和老安吃顿饭值得你穿成这样?”

司文勉“嘿嘿”一笑,只对兄长挤挤眼睛。

司太太的飞机头板得如同漆过,经高跟鞋一路颠簸过来,却是颠扑不动。然而这只是稍损她的美艳,只见她挎着包缓步走过来,问道:“老安是谁?我怎么不认识?”

司文勉给母亲让路,道:“就是安东明。”

司太太恍然大悟地一点头:“哦,这我当然认识的,老安老安,我还以为是安部长呢。今天去做头发看到李委员的女儿,仔细看看其实还是挺秀气的……”

司文勉认为司太太让自己娶的对象,其实是要娶她们的父亲。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但凡见了司太太,十有八九要化身短跑健将的原因。此时他正要迈开大步,司远阳的车拐进了大门。

司远阳下了车,远远看见母子三人立在门口。他突然有种感觉,在这样的家庭里,真是很难想象战争这种东西的存在,即使有,也烧不到秦淮河边的乐土。司远阳先是发现了太太发型的新变化,后来眼睛就落到了司文勉的身上。

只见司文勉一身笔挺的深色中山装,肩膀舒展,背脊挺得直直的,每个动作神态里都流露出一股子神气和骄傲。纽扣每个都扭得紧紧的,一路延伸上去,衬出线条流畅的颈部。与从前时髦的西洋风不同,现在的模样带着某种纪律与禁欲的色彩。司文勉自己也的确有某种展示的欲望,既想从司远阳那里得到赞美,又像个小孩子一样想讨司远阳的欢心。这使他看起来既拘谨又狡黠,目光热切,俨然在邀糖吃,又仿佛在受检阅。

司文勉从小就看见司远阳的下属和众多巴结司远阳的人的嘴脸,对此憎恶至极,所以绝不肯从政。那些人要不是在司远阳面前大气也不敢出,说完一句话战战兢兢地弯着背站着,等司远阳隔五分钟才抬头看他;要不就是媚笑奉承,面目可憎。可他毕竟因为不能在政治上有所建树,所以似乎总对司远阳没有一个交待,偶尔要生出一点儿子的愧疚来,也想讨父亲的欢心。

而司远阳却很快从他身上移开眼睛,脱下西装马甲递给佣人,对兄弟俩的方向点了下头就上楼了。

司文勉几乎要气愤地向司太太指出,其实父亲才有眼疾!

不过,司文勉的愧疚和气愤,常就如同政府的抗日决心,宣布得快去得也快。在司远阳上楼后他便出了门,让汽车将自己一径送到了首都饭店。他已预定了位置,只等对方的到来。来人自然不可能是老安,而是一位身材修长的俊美男子,正是司文勉报馆的同事、最近“灵魂恋爱”的对象赵羽良。两人风花雪月地吃了一个半小时,接着到大华大戏院看了一部外国爱情片,将两人都看得衣衫零乱,一身热汗。随后这两人来到赵羽良那单身汉的公寓里,彻底地将这身汗发了几发。

事后,在黑洞洞的被窝里,两个大男人挤在一张单人床上说被窝里的话,赵羽良极富诗意地告诉他:“我爱你的眼睛。”司文勉猛地将被子一掀,挑起眼睛望着对方,教人心跳加速。司文勉于是兀自地想:“灵魂是灵魂,可并不妨碍它落实为肉体嘛。难道灵魂和肉体要绝对对立?这同不要以辞害意是一个道理。”

司文勉并不是桃花眼,只是在斜眼看人或是别人从侧面看他时,才会觉得眼角有些微微的上挑。他如果做一副公子哥儿的西装打扮,摘下帽子微微弯腰时一双眼睛就很是风情又多情,常能教小姐们绯红了脸颊。

一星期后,司远阳在公馆为某位初到南京的要人接风,举办了盛大的晚宴。司文勉热衷梭哈,却似乎对花天酒地是没有什么兴趣的,可这但并不代表他不会。在宴会上,他又一次化身为一只场内飞来飞去的花蝴蝶,神采飞扬得要发光发热。他自认为只要太太平平地用劲玩,把太太小姐们哄开心了,也未尝不是对父兄事业的一大贡献。

司文勉还上演了一幕“横刀夺爱”。原因是司德勖请了一位小姐跳舞,人家小姐的手都伸出来了,可司德勖却突然僵得动弹不了似的,迟迟不去接那只手。小姐觉得遭了莫大的侮辱,脸胀红得连扑的粉都盖不住。眼看着司德勖就要吃耳光,司文勉挺身而出,绅士至极地向那位尴尬的小姐伸出手,不动声色地格开他大哥。这场算是救下了,司文勉正要搂着人转进舞池,哪知司德勖却又走过来重新邀请那位小姐,请求她的原谅。

司文勉知道他大哥是不想丢了面子,却不知其实他是和自己较上劲了。司德勖事先对着镜子练习过多次,信心满满地对自己说到时不管对方是女人还是母猴,只眼一闭心一横,架着满场作陀螺就是了。可万没想到一临场老毛病又犯,越是想着好好表现,脑里一声接一声尖厉的“coward!你这个coward!”就越是响个不停,旗袍下摆一条条女人的大腿在面前晃动重叠,恍若鬼魅,几乎令他天旋地转地站不稳。

司文勉悄悄地扶了一把,一握就握到一手冰冷的汗。

小姐见这一幕,以为两兄弟争着与自己跳舞,正暗暗较劲呢!于是矜持的脸上难掩得意的神色。但凡雌性动物,最喜欢的就是看见异性为她争为她斗,不论是母猴还是女人。

不过,最终兄弟没有阋墙,因为先来的大公子先退出了,退坐到一边修整。两个男人的战争再也进行不下去,那小姐很不满大公子的退缩,没能为她赚尽风头。不过搭着一表人才的二公子,倒也心神迷醉。她抿着红唇,翩翩地转进了舞池。

司德勖坐在场下,心中苦涩羞恼,恨不得也要自己扇自己两个耳光。但终归没出什么大丑,所以对弟弟也另眼相看,深信假如弟弟从政一定长袖善舞,远比自己有出息。

司远阳自然也看到了司文勉。他以前从不知道司文勉在和女人交际上颇有心得,在宴会上眼角能长出无数若有若无的弯弯的小钩子,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被他勾住。司远阳看到灯光下被莺莺燕燕簇拥着的司文勉,觉得仿佛心中有个顽皮的小孩在用石子儿打起水漂,那石子儿在心尖儿上一掠一跳,轻轻盈盈地一路撩拨水面,最后慢慢沉下去,一路静默无声地沉到水底,只在面儿上留下一圈水纹。

于是司远阳一边从楼梯上走下来,成功地吸走了所有人的目光,一边漫不经心状地扫过会场的某个光线晦暗的角落,发现角落里司文勉正又和一位年轻的小姐口若悬河地调笑。

司远阳手下混得如鱼得水的范居正大人,一进门就媚笑着摆尾游过来请安,司远阳回一声好啊。别人听不出来,又精又忠的范大人却觉那一声“好啊”颇有咬牙切齿的意味,心中大惊,回去后立刻三省吾身,裁汰冗员,兢兢业业,连姨太太也少娶了几个,一月下来竟瘦了一圈。

司远阳却不知范大人如坐针毡的心情,宴会结束后找两个儿子来训话。司文勉两眼微垂,眼观鼻鼻观心,看起来仍然带着点介于小伙子和小孩子间的气质。司远阳仰头靠在椅子上不再说话,兄弟俩会意,一前一后出去了。

司太太有些纳罕,不知丈夫怎么那么早就乏了。她替丈夫放好洗澡水,司远阳洗完澡,两口子间体己一番,情状很是激烈。

司太太好妒,不仅对蓉姨一房极为妒恨,对那些活在传说中的丈夫的众情妇也是恨入骨髓,若是相见,单单扯扯头发是远远不够的。可她常这样说:“女子多半都是心地极偏狭的,顶不能容人,我却是心地最宽大的。”这样就可以知道刘景祥一番女人论实在是说到了她的心坎上。

可是,司太太也有一个最大的好处,就是向来知情识趣。她那漆板过的发型已经软化,乌黑的卷发垂在面颊边,几乎把她衬得像个二九少女,眼睛像两汪地中海的水。她静静贴在司远阳胸前,满腔柔情。

但司远阳却好像真的乏了,坐起来一些推开她,转身便睡了。司太太虽失落,但她认为自己终究是那个居于正统的人,肉体的满足可以升华为灵魂,于是也安然如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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