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时分,小村庄里劳作了一天的人们早已经入睡,只剩下些虫子在暗地里窸窸窣窣的活动著,蛐蛐儿的吱吱声时不时传来。
只听嘎吱一声,一扇半旧的木门从里往外推开,一个十来岁的少年从里面迷糊著走出来,眯缝著眼睛拖拉著双腿磨蹭到院子的围墙边,解开裤子开始哗啦啦小解,寂静的夜里除了几声虫鸣,便只剩这哗哗的水声。
这个时候虽是夏天,但半夜的风还是有些凉的,拂在脸上吹散了几分睡意,带来了几分清明,待小解过後,这少年刚刚转身准备回去继续睡,只听见一声呜咽,在除了虫鸣没有任何其他动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明。
这少年顿了一下,停下转身的动作,静静地站著不动,耳朵仔细地辨别著刚才的声音是从哪传出来的。他听过村子里面的大人说过有关女鬼的故事,说是在十几年前有个极漂亮的未婚先孕的女人跳进了村东头的那条深河里,再也没出来过。
可刚才的那声好像不是女人的声音吧?似乎是个孩子?他又等了会儿,还是没什麽动静,於是悄悄地抬起腿准备回去。谁知还没等他迈开步子,又一声抽泣响起了,他有点无奈的又把脚落回原处。
刚才那一声似乎是从院墙另一边传过来的,他紧了一下从刚才开始就没松开过的拳头,决定探个究竟,否则他以後大半夜的也许都不敢出来上厕所了。他往墙根下走了一步,踮起脚想往那边看,谁知墙头刚好把视线挡住,这一紧张竟把自己个头儿不够的事忘了。
Tian了下嘴唇,做了两个深呼吸,弯下腰从离他大概五六步的仓房侧边搬了两块砖头,然後踩了上去。闭了下半夜醒来还有些干涩的眼睛,再睁开眼的时候便瞧见了邻家屋子前面有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看姿势大概是蹲坐著的,似乎还正把脑袋埋在怀里,身子一抽一抽的动著。
扒在墙头的双手紧了紧,他放低了声音,开口问道:“你是谁?”
那个还在抽动的孩子一下停住,猛地抬起头,一声喊叫刚刚出口就被他用自己的手捂住了。或许是因为还含著泪水的缘故,那双眼睛在模糊的月光下显的格外明亮。那个孩子就那麽呆呆的看著他,似乎还反应不过来怎麽回事。这少年也不心急,就那麽稳稳地站在砖头上,任那个孩子盯著他露出墙头的半张脸。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小小的还带著些刚刚哭过的粘意的声音响起:“你是谁?”
少年眨了下眼睛,抿了一下唇角,露出个极浅淡的笑容,也不知道对方看不看得见,开口道:“我是沈平,这家的二儿子。你呢?”
小孩儿或许感受到了这个叫沈平的陌生哥哥的善意,抬手揉了揉哭的难受的眼睛,咽了口唾沫润润干涩的喉咙,回答道:“我叫杨竞宇,是奶奶的孙子。”
沈平点点头,然後反应过来对方大概看不到,又紧接著嗯了一声。心里想著白天的时候好像的确是看到旁边的院子里有人来回走动,那个屋子好像自从自己出生就是没人住的吧,也不知道是原来住在那屋子的人回来了,还是新的屋主。
两个人互相介绍了自己之後便没了动静,互相盯著对方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静默了一阵,从那个屋里传来了一个苍老温和的声音:“小宇?你在外面吗?”
小孩突然从呆滞著的状态中清醒过来,赶忙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又用手背抹了两下仍有些湿润的眼睛,扭头提高音量朝屋里应了一声:“奶奶,我在外面,马上进去。”
说完又回头看了眼还扒著墙头的沈平,压低声音说了声:“我回去了”,顿了一下又轻轻地加上一句:“哥哥再见。”
声音已经几乎没有了刚才的粘意,却仍有著小孩子的软糯。沈平就著模糊的月光目送那个小小的身影进了屋子里。然後就听见从那个屋子里传来祖孙俩的对话。
“小宇啊,怎麽出去了?大半夜的也不多穿件衣服。”
“我出去上厕所了,就呆了一会
儿,没事的,奶奶别担心,快睡觉吧。”
“哎,小宇也快睡。”
“嗯。”
那个屋子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夜晚又恢复了只听得虫声,不闻人声的静谧。沈平从砖头上下来,松开了一直扒著墙头的双手,觉得手有些发麻,就著月光,看到手心似乎有几块红痕,想来是刚刚和那孩子说话时太紧张地不自觉用力留下的。
沈平揉了揉手心,一边走一边想著刚才那个小孩子,不知道他是来长住的还是回来探亲的。回到屋里,他爬上炕,拉上薄薄的被子,闭上眼睛让睡意侵袭上来,脑子里有个念头一直让他觉得愉悦。
有个弟弟,感觉真好。
清晨鸡鸣声响起,一天的劳作又将开始,村妇起来为即将下地干活的男人和孩子们做饭。那些鸡、鸭、鹅也从窝里面放出来,撒欢似的跑到院子里,在还没喂食之前,自己先在院子里面翻找些小虫子填填肚子,猪圈里半大的猪开始吼唠唠的叫开,院子外面的驴棚里也传来一声声驴叫。沈寂了一夜的小山村,随著太阳升的越来越高,也开始热闹起来。
沈平吃过早饭,先拿出些玉米面,再拿出些糠,然後在大口的黑锅里面开始添水煮起猪食,又将昨天割下的草和著玉米面在盆里面搅拌好,倒进院子里面喂鸡鸭鹅的盆子里,那些鸡鸭也不怕人,见到吃食就飞似的笨过来,一个挨著一个,一个挤著一个的开始抢食。
沈平回到厨房,看到大锅里面的猪食已经开始冒热气,但下面的灶坑里已经没了柴火,便又添了些干柴火,火慢慢烧起来,越来越大,热的沈平额头开始冒汗。待锅里面的东西开始咕嘟咕嘟冒泡,沈平便没再往里面填柴火,拿起带著长棍的黑勺子,来回的搅拌著,然後将猪食舀起倒进一个黑色半大的桶里。
把勺子扔进桶里,拎起桶,沈平稍微有些摇晃的往猪圈走,等走到猪圈外面,便将桶提到圈墙上,一勺一勺的将猪食舀进猪食槽子里,那几头猪饿了一晚上,早就等不及了,刚闻到味儿就从角落里爬起等著。沈平一边往里面舀著,一边用勺子扒拉开那几个猪脑袋,让它们让开个空让他能把猪食往里面送。
这一桶猪食喂完,沈平又回去盛新的,一直到整锅的猪食都喂完了才算结束。接著又拿些昨天去山上割下来的青草,简单用铡刀切了切,放进驴棚的喂食槽子里。这几件事忙下来,沈平身上出了不少汗,脸上被汗水浸的亮亮的,随意的拉起半黄半白的背心擦擦汗,就拿起镰刀和绳子上了山。
等从山上割完草,已经近中午,日头正中的时候,天正大热著,自然是干不了活的,沈平把草放在房根底下,拿著条已经有些发黑的毛巾,甩甩有些酸疼的胳膊,往村东头那条大河走去。到了河边,衣服裤子一扒,便光不出溜的扎进了河里,河水经过了一个上午太阳的照Sh_e,早就温热,却仍是消去了沈平身上的一丝暑意。
沈平在河里来回游著,这河里的鱼似乎也是不怕人的,时不时的在沈平身边晃个两下,撩拨撩拨。河里的人越来越多,几个相熟的汉子开始聊起来,无非是谁家的猪怎麽样了,谁家的地怎麽样了,倒也不失为一种放松的方式。
“平子,中午饭吃过了?”村里边的一个李姓汉子大喊著问沈平。
沈平摇摇头,回道:“没,马上回去。”说著就往岸上游,没几个呼
吸间已经到了岸上。
他并不太会与人交流,太过热切的言语总让他有些不安,大多数时候他都不知道该怎麽接下话茬儿,话题到了他这往往就变成了沈默。所以,干脆的,他就很少去参与,尽量避免那种尴尬。
沈平到岸上展开毛巾擦擦身上的水,穿上裤子,把脱下来的背心放水里揉了几下,拧干放在旁边的石头上,然後又将毛巾在河里浸湿,拧的半湿搭在硬硬的短发上,拿起背心往家走。
等到了家,便看见爸妈以及哥哥弟弟都在睡午觉,沈平自己掀开做饭的那口大锅,里面给他留著午饭,一大碗的米饭,和一小碗的炖白菜。待吃完饭,沈平刷干净碗筷,也上了炕,躺著却怎麽也睡不著,坐起身挠挠已经干了的头发,还是下了地。
穿上刚才搭在外面晾衣绳上的已经半干的背心,拍拍裤子上没有多少的灰尘,握了一下拳,走出大门,来到了他们家左边那家的大门口。他刚才回家的时候就从院门看见了昨晚上遇见的那个“弟弟”,犹豫了半天,还是决定来看看,或许他能帮上点忙。
院门是半开著的,沈平尝试著继续推,门轴上传来“嘎吱”的声响,想来是常年不住人,又没人修善,所以生了锈。随著门开,他看见了一个七八岁大的男孩正坐在一个木头板凳上,搓著前面脸盆里的衣服,看颜色应该是这孩子自己的。
这孩子听见门响,便抬了头,看见有陌生人来,露出个笑容来,小大人似的问道:“你找谁?”
沈平有点不知所措,这孩子好像不知道他是谁,这让他有些慌乱。
还没等他慌的想转身就走,那小孩又开口了:“你是……昨晚上那个哥哥吗?”
沈平快速跳动的心终於稳了下来,往前走了几步,来到距离小孩两步远的地方,点点头,抬起手,指著小孩盆里的衣服,问道:“要我帮你洗吗?”
小孩摇摇头,然後看著沈平,眼神有点可怜:“哥哥,昨晚我哭的事别告诉奶奶,好吗?”
沈平一愣,缓缓的点点头。他倒是真没想到要把这事告诉小孩的奶奶,不过,小孩的那一声哥哥叫的他心里暖暖的。他家里也是有弟弟的,比他小了四岁,和小孩的年纪差不多,只不过不知道为什麽这个弟弟却从来不和他亲近,从未叫过他哥哥,不是直呼他的名字,便是叫一声哎。这是小孩第二次喊他哥哥,声音清晰,让他真切的感觉到了有一个“弟弟”的微妙喜悦感。
“嗯,那这就是我们之间的秘密了哦。”小孩认真的点点头,然後伸出一只肉肉的小手,支出小手指,“来,我们拉钩。”
沈平看著小孩认真的眼神,一本正经的动作,也不禁的严肃起来,蹲下身,勾住小孩短小的手指,按了上去。
这是他和小孩的第一个秘密,小,却如此郑重,就好像他们从此分不开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