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苍白的面容上,笑容浅浅的:「我说,让你做,你就做。」
「是。」我低下头,不敢再看他。
「若我满意,我自然不会为难你,但若是我不满意……」公子淡淡留下这一句话,便喊了声身后的少年,「乌衣,推我回去。」
那名唤「乌衣」的少年没有说话,在我低垂的视野中,我只见得那朱红的锦靴随着「轱辘」声缓缓消失了。
我看着那团云一般的亵衣,陷入沉思。
公子没有说绣什么,却得让他满意。
我叹了口气,将地上的衣服捡起来。
入手温润,确实是极好的料子。
我虽然入江家时间不长,江家的下人们也都十分有序,但总归也有些爱絮叨的,隔壁给江夫人屋子烧火的阿翠便是其中一位。
听了我的遭遇后,阿翠连声叹气:「你说你,烧火烧那么使劲做什么!」
「我以为力度恰好呢!」我摇一摇头,也愁眉苦脸的,「阿翠姐姐,你来的时间比我长,你可知道公子有什么喜欢的花样么?」
阿翠想了想:「我来这么久,也只远远见过公子几面,五根手指都数得过来呢!」她见我又叹一口气,便轻轻拍了拍我的手,像是想起了什么,又道:「不过公子的院子里,种了一片的梨花树呢!说不准公子喜欢梨花?」
「既然种了这一大片,或许该是喜欢的。」我点一点头。
「也不一定。」阿翠小声地说道,「听说每年到春天的时候,那些本应该开满枝头的梨花就统统不见了呢。」
我又想起今日见到的公子,面色苍白,唇色血红,直把我吓得一个机灵:「阿翠姐姐,你别说了,我心里怪寒的。」
见我这样,阿翠便又笑了,打趣似的问我:「不过公子长相是不是真的很好看?我听有些丫鬟说,他长得比他那些兄弟好看多了呢!」
我想一想少年的脸,小声地说道:「阿翠姐姐,美人都是蛇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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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后,我没有把这件事告诉阿谦,他近来面色也不是很好,许是私塾事务繁多,我更不愿意麻烦他。便只能自己慢慢地绣。
花样子我打了许多次,也请了阿翠看过,只是她看得目瞪口呆:「阿珠,你这女红……真是令我好吃惊。」她一言难尽地收回视线,诚恳地问我道:「若不然,我替你吧?」
闻言,我痛苦地看向手中的花样子:「阿翠姐姐,我不是没想过这个,只是我怕……按照公子那喜怒无常的脾性,会不会让我当场绣一个出来呢?」
阿翠听我这么说,沉默片刻,而后肯定道:「会。」
于是我只能劳心劳力地又改了许多次,终于颤抖着对那件亵衣下手了。
虽然公子没有规定具体的时间,也或许这位贵人早已在某时把这件事给忘了,但是于我而言,却是件顶大的事了。
我忐忑地拿着已经绣好花样的亵衣去公子的住处。
公子住得还挺偏的,但这不代表其住处就很简陋,相反,与我女红技术相似的,可以用「目瞪口呆」来形容。
小翠说的「一片梨花」,着实是有点小了。
反正我放眼望去,我是只能瞧见干枯枯的梨花树,个个骨瘦如柴,要是晚上来,胆大如我都得被吓到。
我回头看了眼修建得格外雅致的江府,又看了眼这一片远远见不到屋子的梨花树,脚下不由顿了再顿。
旁边领我来的丫鬟姐姐,给了我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公子不喜外人打扰,我就送你送到这儿了。」
还没等我说完,这位丫鬟姐姐转身便离开了。
我:「……」
不知过了多久,总之,我站在梨花林外的时候,太阳还在头顶,但等我找到公子院落的时候,已经感觉不到阳光的暖意了。
我看着眼前富丽堂皇的院落,揉了揉眼睛。
吴越江家,雅致世家,无一处不体现江南清幽之美。
而面前的院落构造……
用料讲究也就不说了,那斗大的夜明珠,就镶在屋顶,和鸟窝似的。
什么金子银子,简直亮得我眼睛疼。
随着院子的门被打开,出来的少年和我正对上眼。
他是上回那个名叫「乌衣」的人。
我忙奉上手中的亵衣:「还望您通报一声,公子的亵衣我……」
乌衣看我手上的衣服一眼,没等我说完,便开了门,一言不发地示意我进去。
「多谢。」
04.
公子见到我的时候,好像的确不太记得我了。
他正拥着炉子坐在榻上懒洋洋地翻着书看,听到开门的声音也没有抬头,只是淡淡道:「乌衣,不是让你去取一些蜜饯吗?」
在我身前的少年总算是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公子,烧火的丫头来了。」
我适时地捧着那亵衣上前,行了礼道:「公子。」
「什么烧火的丫头。」簇着绒毛的少年这才缓缓抬起头来,他轻飘飘地看我一眼,这才像想起来什么似的,不由笑了笑,「你还真在上面绣花了?」
我不知公子是什么意思,只得垂首应声:「是。」
公子没有说话,但我听见了他翻书的声音。
屋子里很温暖,而且味道甜津津的,有些醉人。
片刻之后,公子的声音才再次响起:「没意思。回去吧。」
虽然不知道公子的「没意思」指的是什么,但能让我「回去」,便觉得这些天以来肩膀上的沉甸甸的担子瞬间放下了。
我不由扬起一抹笑来。轻声应道:「是。」
但或许是我的语气着实变得轻松了不少,以至于坐在榻上的公子都听出来了。
就在我缓缓往后退想要离开的时候,公子合上书,语气很不友善地说道:「等等。」
再次听到公子的声音,我往后退的脚步顿了顿,面上的笑容也僵硬了。
我下意识地抬起头来,正对上公子平淡无波的双眼,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缓缓道:「那件亵衣呢?拿上来我看看。」
我:「……」
我只得低着头捧着亵衣上前。
公子的声音便越来越近:「我倒是要看看你绣了什么,看着还挺自信……」
他的话没说完。
屋子里陷入了更为凝滞的氛围。
我没有抬头。
只能感觉到公子正翻看着那亵衣。
他翻过来翻过去,最后终于将这衣服重新放回我的手上。
「你这绣的,什么东西啊?」公子的语气很奇特,让人分辨不出他到底是什么情绪。
我只得低声回答道:「梨花。」
「什么花?」
「梨花。」
「……」
还是这回答,公子沉默一会,那纤细清冷的声音,颤颤巍巍的:「乌衣,本公子今晚不会做噩梦罢?」
乌衣没有说话。
「烧火的丫头,你抬起头来。」公子也没有管乌衣说不说话,他又看向我。
我缓缓抬起头来。
距离很近。
公子很长的睫毛,很白的皮肤,很红的唇,虽然真的很漂亮,但我总觉得阴森森的。
在公子这般细致的打量下,我的后背忍不住又开始冒冷汗。
他一面看我,一面缓缓道:「你有名字么?」
我点一点头,尽量沉稳地回答道:「奴婢名唤萧珠。」
听到我的回答,公子低下头看了眼我手上的亵衣,又抬起头来,皱一皱眉:「猪头的猪?」
「……珠玉的珠。」
肉眼可见的,公子的神情更加复杂了,他那漂亮却苍白的面容上,浮现出似有若无的笑意来:「珠玉的珠?」
「是。」
「这个名字……我不喜欢。」
这暖香翩翩的屋子内,簇着容貌的纤瘦少年,语气平淡却又不怀好意:
「此后你便留在我身边伺候。」
「但我看你,难成珠玉。」
「以后,你就叫难珠吧。」
难珠难珠,难成珠玉。
05.
「难珠」?
我抬眼看坐在榻上的公子。
他眼含笑意,似乎在期待着我的反应。
但或许是要让公子失望了。
名字对于我而言,实在算不得什么,或许是因为我本来就没有名字,而公子替我取名「难珠」,就好似我不必再冒充原来的「萧珠」活下去一般,这反而使我有些高兴。
从前爹娘没有去世的时候,以「你」唤我,周围的邻居唤我「萧家的丫头」,阿谦叫我「阿姐」……
现如今,公子却说,为我取名「难珠」。
我想,我的确也不是如珠如玉之人,难珠这名字,和我倒是也很相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