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是在十六岁的时候进了江家的。
爹娘死后,留下的钱财并不够幼弟继续上私塾,他只拉一拉我的衣袖,用那湿润的黑色眸子静静看着我,摇一摇头。
我摸了摸他的头,幼弟今年不过十四,却比他同龄的孩子瘦小的多,更何况……
「阿谦,别担心,钱的事情,阿姐会想办法的。」
阿谦低下头去,握住我的手,紧紧的。
「听说江家要招丫鬟,你阿姐想想,自己好歹长得还算周正,若能选中,你便能继续在私塾念书了。」我轻轻拍了拍他的手。
阿谦便将我的手掌翻了过来,用指尖缓缓写下几个字来:
「阿姐,你莫要去。我不去念书便是。」
「这怎么行。」我忙打消他这个念头,「爹娘在世的时候,只想着你考取功名,光宗耀祖呢。阿谦,不去念书的想法,可莫要再有了。」
眼前沮丧地垂下眼眸的孩子,便紧紧抿着唇,倔强地拉着我的手。
半晌,他才在我掌心中写道:「阿姐,我不能说话,去做了官,又用什么用。」
是了,阿谦是不能说话的。
在阿谦八岁以前,他还是能开口说话的,只是后来生了场重病,便再也说不了话了。
我沉默地看着眉眼秀气的阿谦,紧了紧他的手:「阿谦,莫要说丧气话。近年来,陛下已经允许不能说话的百姓考取功名,即便你做不了大官,也能混个闲职,以得温饱。」我顿了顿,又缓缓道,「何况,从前也有大夫说,你这哑症,是能治好的。阿姐一定会攒钱,替你将这病治好的。」
即便我如此说,阿谦也十分不愿意我去江家。
自爹娘死后,他与我的确从未分离过,于是我只得宽慰他,说江家家大业大,我这样家境的人,许是做烧火丫鬟都看不上我呢?
这虽然让阿谦着实宽慰了不少,但我没想到,最后我还真的成了烧火丫鬟。
江家下层的管事颇为自豪地指着火炉子,用我「沾了大大的光」的语气,缓缓道:「你这丫头,也是真的运气好。前一个烧火的丫头,恰恰生了病,来不了了,这个缺,便由你替上了。」
虽然烧火烧得灰头土脸是肯定的,但好在江家大方,我只笑着附和:「着实是我运气好了,只是不知道这炉子,是怎么一个烧法呀?」
说着,我将仅有的几个碎银子悄悄塞到了管事的手里。
管事斜着眼,掂了掂手,想来并不满意这可怜的几个碎银子,但脸色也好了一些,只指着那炉子道:「要说你这丫头运气好,还不在于烧这炉子。你可知这炉子是替谁烧的?」
「请管事指教。」我笑着说道。
「这炉子啊……可是通到公子房里的。」管事说到后面,声音便小了起来,「给公子房间烧火,你说,你运气好不好,有没有福气?」
我:「……」
南边江家公子不少,只是江南的人,但凡听说是江家的「公子」,便会一致知道说的是吴越江家的大公子。因为在吴越江家,二公子只用「二公子」,三公子也只用「三公子」,由此便可知这位「公子」,在江家的地位如何尊贵了。
江家本身便是江南的世家,这位「公子」更是吴越一支中长房的嫡系血脉,其祖父曾是宰相,父亲现在在北边京城掌中书令,母亲则是陈郡谢氏的人。就算是下面两位庶出的公子,虽未及冠却也都已经入了朝堂,所以这吴越江家的门庭,不可谓不显赫。
只是这「公子」,虽然出身高贵,却自小带了病症,两腿均无法正常行走,好在其父母很是溺爱,便更养出极其刁钻的性子来——
什么三天换六个丫鬟,五天烧一座房子,各类流言蜚语传得越来越古怪。我虽然不信这「公子」的脾气当真有这么差,但进江家前,也祈祷着莫要到这位「公子」的跟前服侍。
如今我听了掌事的这番话,也只能庆幸只是为这位公子烧烧火,不必到他跟前去。
也怪不得这是公子房间的烧火丫鬟,否则何必来一位管事教我?普通的烧火丫鬟,随意一个嬷嬷说说也就罢了。
我现在才想清其中的关窍,但一想想家中的阿谦,只撑起笑来,说道:「那我还真是好福气、好运气。」
管事便又继续道:「我看你虽然瘦弱,但是上次扇火的时候力道倒是大,你就按照那个力道,将这火扇扇好,公子要是开心了,赏赐肯定少不了。」
他指着那炉子的黑窟窿,又转过头来,有些威胁地说道:「但要是烧得不好了……你可知道后果的。」
我自然应声:「我晓得的,管事放心吧。」
管事满意地点点头,突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问道:「对了,你名儿叫什么来着?」
我愣了愣,说道:「萧珠。」
其实我没有什么名字,爹娘在世的时候也并没有给我取。
这个「萧珠」自然也不是我,而是他们七年前去世的另一个女儿。
倘若爹娘还在世,知晓我用了这个名字,想必得气得爬起来打我一顿。
02.
「你就是给我烧火的丫头?」
说实话,我其实有见到公子的心理准备,但是我没想到会因为这种原因见到公子。
更没有想到,公子的亵衣会差点被我烧着。
这深秋入冬的时节,烧火炉的屋子却是温暖如春。
只是在这样温暖的环境下,我本应该有些昏昏欲睡,此刻却清醒得不能再清醒。
因为就在屋子口,一坐一立着两个人——
一个微微低着头,是位模样清秀的少年,他推着身前的轮椅,姿态拘谨。
而另一位,则是坐在轮椅上,举止实则算不上端庄,但却自有一种雍容气度。
和我曾经见过的那些世家公子不同,轮椅上的少年只随意披散着如墨的长发,那苍白的脸色,殷红的唇,本来是张极为漂亮的脸,却使人生不得亲近之意,反而……
心生俱意。
他只穿一件宽袖白袍,腰间却环着七色丝缕,各色佩饰琳琅交织,本该极其艳丽的装束,却因为其面色苍白、唇比樱红,显得极为怪异。
艳丽与苍白,就这样同时体现在一位少年的身上。
而在看到这张脸和这个装束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他是谁了——
能在江家坐轮椅行走,且服饰如此华贵艳丽之人,除了那一位「公子」,还能有谁?
我只匆匆看了一眼公子的长相,便不敢再抬头,低声应道:「是。」
他的声音还是少年人的嗓音,纤细而文弱,如筝轻吟。
「原来就是你。」头顶上方,公子似乎是冷冷笑了一声。
「乌衣。」在这片寂静中,这少年的声音重又冷冷响起,「推我进去,你发什么愣。」
轮子的声音「轱辘」一声。
听到这声音,我下意识地想往后退一步,但还是忍住了,只低垂着头,看着那红底靴缓缓靠近。
「抬起头来。」
我抬起头,冷不丁又对上少年清冷冷的双眼。
背后像生了寒意,我小心翼翼地说道:「不知公子来此处……」
话还没有说完,一件轻薄的衣服便被丢至我的身前。
是比蚕丝更为华贵的材质,靠近炉火的光时,更是盈盈如玉,真如月华一般皎洁。
只不过……
这皎洁的月华之上,像是沾染上了深灰的云雾——
不,这不是云雾,像是……
被火烫到的。
被……
火???
我的手颤抖了一下。
我的视线从那件类似「亵衣」的衣服缓缓移到公子的身上。
这少年公子,便含笑着看我,火光之侧,那苍白的脸颊都被染得绯红起来,恰如春色。
只是这春色并不使人心生暖意罢了。
「公子,这不会是……」
公子轻轻鼓了鼓掌,用那漂亮的双眸,认真地看着我,吐露出两个我极不愿意听到的词来:「没错。」他顿了顿,冷冷笑着说:「你挺不错。」
听到这声音,我哆嗦了一下,差点没站稳。
他只慢悠悠地扫了一圈这间屋子:「要我说,你这火烧得可真挺不错的。我现在的房间,可比夏日里站在外面还要……暖和。」
说到「暖和」的时候,公子还着重强调了一下。
我更哆嗦了。
「公子,都怪我扇得太用力了,请公子责罚。」我低下头,忙道。
那轮子绕着我的身边转了半圈,那沙哑的「轱辘」声,听得我冷汗一阵阵地沁出。
这个工作虽说是烧火,对于我而言,却不算太辛苦,况且每月的银子很是可观,供阿谦上私塾之余,还能多出来不少。
所以这个工作,我万不能丢了。
只是我怎么也没想到,这轻轻在炉子前面扇一扇,公子房间就能那样呢……
就在我想这些事情的时候,公子终于缓缓说道:「责罚?好啊……」
我悄悄抬起眼,正巧看到那少年的红唇,微微勾起:
「那就罚你——」
03.
我看了眼地上如云一般柔软的亵衣,又抬头看了一眼公子,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公子,您是说……让我把那处,绣上东西?」
公子微微蹙了眉:「难道我说的不是人话?」
我道:「公子说的自然是人话。」微微顿了顿后,我继续缓缓道:「公子,奴婢手艺或许不太好……」
公子满不在意地瞥我一眼:「无妨。」
「公子,奴婢的女红不是不太好,是非常不好。」我斟酌了一下用词。
在家中,虽然大小事务都是我来管着,但是女红一类的,倒还是阿谦在做着。
我私底下也学过一阵子,只是实在不尽人意,连阿谦都看不下去。
「……」公子那漂亮的眼睛,终于直视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