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泪血望着怀中的“尸体”，冷漠的眼眸中流露出一丝痛苦神情。他就那样睡着，仿佛最柔顺的幼猫般无害，伤口传来的阵阵痛楚会令他眉头微皱，轻颤的长睫毛竟能引得人生出几分怜惜之意。但萧泪血更加清楚，一切不过是迷惑人心的表象，这人一旦醒来，便是散发着凌厉王者之气的虎狼，挥手之间已染上一身血腥，冷漠无情地攫取世间名利权势。连萧泪血也无法确定，自己是否真能挡住这人致命的一击。

那是他的弟弟，更是一个魔鬼般的人物，无论智计武功，都出色得令人难以揣测。萧泪血没料到小高的一剑竟未能要了那人的命，原来那个困扰自己多年的诅咒竟留有生机。若不是顾念血脉之情将卓东来的“尸身”带走，萧泪血又怎能发现泪痕剑下也有活命之人？

他也曾经一阵窃喜，可很快又转为迷茫，这个人不是他所能掌控的。萧泪血已经漂泊江湖大半生，世人追逐的名利富贵都早已拥有，遭遇过无数凶险却从未畏惧，唯独这次，他自心底深处生出一丝寒意，他竟惧怕自己的弟弟。

关于泪痕剑的传说，萧泪血并不是听说的，剑成那刻，他也在场。那些惨烈的往事，犹如毒蛇般缠绕了他多年，他不信命，但他相信那个诅咒，他更惧怕那个诅咒。

恨到极致，也能生出无穷的力量，这种力量更化为超越人力的诅咒。但为何卓东来却还未死？

卓东来，你到底是被诅咒的对象，还是接受祝福的诅咒之子？萧泪血闭紧了双眼，神色凄然，他不愿再想起那些可怕的事情，不愿再纠缠于那些悲怆的情感。

这毕竟是自己的弟弟，是应该受到自己呵护的孩子。不是么？萧泪血伸出手，温柔地抚过弟弟的额角，替他拭去因忍耐疼痛而渗出的汗水。纵不至丧命，泪痕剑造成的伤也绝不容小视。

血已经止住了，萧泪血身上有着上好的的金创药。他早已是江湖第一的杀手，武功之高、心机之深，几乎已无人能够动他分毫，更莫说令他遭遇流血之伤。但只要是杀手，都会有一些共同的习惯，譬如随身必备的止血良药。因职业而养成的习惯，绝不是轻易就可以改变的，况且，这的确是个好习惯，一个能救命的好习惯。

泪痕剑造成的伤口很深，却不足以致命，小高是个出色的剑客，招招出手均取人要害，但他遇上的是卓东来，一个精于算计的人物，在电光火石之间仍能让身体移开半寸，这半寸在旁人看来无足轻重，但却已足以救命。

小高对自己的出手从未失望，萧泪血对父亲铸造的泪痕剑亦信心十足，那么卓东来呢？他所倚仗的便是自己头脑准确的判断以及历经多年训练的身体迅捷的反应。

卓东来对人体的熟悉程度远非旁人可以想象。他能准确地将匕首刺入一个人的心脏而不差毫厘，便也能精确地避开刺向他心脏的长剑而不被发觉。因为他的反应够快，他的计算

够绝。若少避开半分，仍难免中剑身亡的宿命；若多避得半分，却又多半会被一众高手觉察，重伤的卓东来势必逃不开众人联手攻击。

半生的历练，卓东来对形势的判断总是那么精准迅速，让他一次次脱离危难。即使是面对泪痕剑，他仍然为自己寻得生机。

但卓东来依然昏迷着，他的呼吸细碎而悠长，淡淡的一丝气息，却好似魔王缓慢而沉稳的脚步，一点一滴都叩在萧泪血的心上。

萧泪血凝神注视着那张脸，虽是血缘至亲，眼前这张脸却与自己的并不相仿，轮廓细致之处倒似极了另一张脸，一张萧泪血仅见过一面却又无比熟悉的脸，一张时常出现在他梦魇之中的脸。

萧泪血突然有些明白了，为何第一次见到这个弟弟便有着莫名的恐惧和敌意。他是那个女人的儿子，那个憎恨着萧氏一族的女人，那个遭受了背叛与遗弃的可怜女人。

他们有着相似的气息！

卓东来醒来后会怎么做呢？是认下这个哥哥还是掀起一轮新的报复？

他一定会报复的！

萧泪血知道，卓东来会这样做！因为他本就是这样的人，如同萧泪血一样，他们时刻都处在杀戮之中而绝少拥有宽恕与原谅，他们都注定只能是刺向这世间的利器。只有在绝境中挣扎过的人才能明白，与对手不死不休的争斗有多么凄凉，争端已起，谁又能放过谁呢？惟有死，才可让双方得到真正的安宁。

萧泪血的手掌宽大、指节突出，那是一双擅使各类兵器的手，轻抚在卓东来冰凉的脸庞上，显得有些突兀。他凝视着卓东来，仔细打量着这个久未谋面的弟弟，心头泛起一些异样的情绪。弟弟生得沉静而优雅，有着迷人却冷漠的容貌。他的眉很浓，像凝聚着无尽的愁绪；他鼻梁挺直，Xi_ng子极其坚毅稳重；因为失血的缘故，唇色苍白，但仍不失其俊秀。弟弟的脖子却是十分纤细的，甚至能够清晰地看到上面细微的脉络。

萧泪血的一双手最终便停留在了那脆弱的脖颈上。

就这样掐下去他会挣扎吗？自己会不会因为他的挣扎而停手呢？这样一个冷静的人物濒死的时候也会有与常人一样的反应吧！若是捏碎颈骨应该会更快一些。萧泪血被自己这些奇异的心事惊吓到了，杀人的事他干过很多，捏碎别人的颈骨也曾经历过，咔嚓一声轻响，脆脆的甚是好听，但他却从未想过会将同样的手段用在自己的亲人身上。

曾以为会死于小高之手，那时自己很是坦然，虽然是素未谋面的儿子，但自己为亲情而赴死，又有何憾！小高是个好孩子，有这样的好儿子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嫡亲的弟弟，弟弟也是自己的亲人，自己在世上唯二的亲人之一，但他却是那么可怕的一个人物，洞察人心、漠视人情，自己掌控不了，这世人没有人能够掌控住他，他根本就不是一个人，只是一个魔物，不应该出现在这个世上的魔物！

这世上本已有太多不幸，你又何必再添一笔！萧泪血心下一横，Y_u在手上加一份劲道，空朦的天空却突然掠过一道亮光，接着便是“轰隆”一声雷响，震得这荒山之中轰鸣之音不断回荡。萧泪血心头一惊，神色极为惶恐，难道她真的在保护着你，容不得我伤你分毫？

萧泪血举目而望，天空朦朦一片，惨淡得好似一双空洞的眼睛，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悲痛与哀伤。

萧泪血的手在抖。

即使是面对最险恶的对手，他亦镇定自若、冷漠得毫无情绪倾Xie；此刻对着一名昏迷的重伤者，他强劲有力的手臂却再难使出一份力气。

他的心怯了！

“既然难以决定，何不将此人交与我，从此死生不再相见！”李寻欢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萧泪血面前，目睹着萧泪血的天人交战，忍不住出言提醒。他的声音淡淡，并没有慑人的气势，却有着一种安抚人心的魔力。

萧泪血此刻为自己的心事所扰，心力交瘁，只略摆了摆头，凄然道：“你并不了解他，若你明白他是怎样

一个人，便不会说出这番话了。”

李寻欢道：“无论他是怎样的人，我都可以看出你并不想杀他，你对他有着难以割舍的情感，甚至这份情感已有数十年。既然如此，又何必勉强自己做必然要后悔的事情？”

萧泪血缓缓地回过头，神色漠然道：“你错了，我与他之间若真有情感，也只余下恨意，不死不休的恨！我只希望他从未在这世上出现过！”

杀手都是冷酷无情的，因为他们只能在杀与被杀之间选择。作为天下第一的杀手，萧泪血更早已忘记了世间的情感，无论欢乐的或是痛苦的。他所能做的，只是像幽灵一般，为这世间带来一次次死亡。

这样的生活没有任何意义，但萧泪血别无选择。他需要活下去。而当他的力量已经强大到再无人能威胁他的生存时，他却已失去了生存的乐趣。这是上天的惩罚！这种惩罚也终将加诸在卓东来身上，因为他们是同样的人。

萧泪血望着李寻欢，轻声道：“这个人你驾驭不了，这世上没人能够驾驭他，他活着也只会承受无尽的孤独与痛苦，更将他的孤独与痛苦百倍千倍地向这世间讨还，那又何必呢！何必救活他！”

李寻欢道：“这世上你我驾驭不了的人很多，我也曾经杀过这么一个，因为他的厉害让世人恐慌，尽管他并没有做过什么天地不容的事情，但他的强大已是恐惧的根源。

如果可以，其实我更愿意与他成为朋友，但一个孤独的人是不需要朋友的，我们终究成为敌人。我杀了他，只因他也想杀我，他已经杀了我所尊敬的长辈，我们有不得不敌对的理由，最终我胜他败，他其实只是败在他的孤独，他没有朋友，连唯一的搭Dang也与他心生嫌隙……

这个人也许你听过，他叫做上官金虹！”

萧泪血在听到那个名字的时候，瞳孔有那么一瞬间的放大，即使是十数年后，“上官金虹”这四个字依然让人为之动容，那段传奇中的主角，作为上官金虹对手的存在，已成绝响的小李探花呢，又当如何？

李寻欢向卓东来望去一眼，又继续道：“没有人天生便适合孤独，没有人天生就应该痛苦，更何况他还有着那么牵挂他的兄弟、忠诚于他的属下，你不相信他终能活得快乐么？”

或许吧！或许冥冥中她会保佑着你，会让你寻找到快乐！连传闻中已然仙去的人物都出现了，我还能杀得了你么？天意如此，人又岂能违背天命？

萧泪血不再说些什么，只凝视弟弟片刻，终是缓缓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自己能怎么办呢？即使狠下心杀了那人，心中的恐惧便能减少分毫么？若仍将活在永难摆脱的恶梦之中，那与如今又有何差别？

何必再造杀业！

罢了，从此与那人便成陌路，仇人也好，亲人也罢，死生都不再相见！

萧泪血终渐渐远去，背影寂寞而苍凉，江湖第一杀手，已再不复当日风光。

李寻欢轻叹一声，这也不过是个孤独的可怜人罢了，但愿有一日他能寻得自己的解脱！

微俯□子，李寻欢就那样注视着地上那具紫貂裘衣包裹的“尸体”，容颜很是清俊，唇上一撇小胡子又为他增添几分威严，即使是在昏睡中整个人也显得笔直修长，但这些都远不及他那与身俱来的神秘飘忽的气质。此刻，他是如此安静地躺在那儿，但却

总让人觉得下一刻他便会消失无踪、绝难寻觅。这样的人的确让人神伤呐！

“睡醒了便起来吧，地上太凉，于身体无益！”李寻欢对着那“尸体”轻吐出这一句，好似这样说了，那人便能立刻醒来似的。此刻这人气息微弱，不细辨别，便真跟尸体无两样，若要他立即醒来，只怕是神仙也难办到。

李寻欢自然不是神仙，但那“尸体”却真的睁开了眼，眸子幽黑深邃、让人沦陷。卓东来平静地迎上李寻欢那张似笑非笑的脸，毫无愧色，道：“不愧是飞刀神话，你很厉害，这么快就发现了。但今日我真的很累，余下的事都交给你吧！”说罢，便放心大胆地真正昏睡了过去。

李寻欢不由得哈哈大笑，很久没遇见过这么有趣的人了。方才卓萧二人的一番斗智斗力，没人比李寻欢知道得更为清楚，萧泪血Y_u掐碎卓东来的颈骨，卓东来却也已于指尖暗扣一枚钢针，形势看似对萧泪血更为有利，但他困惑于亲手弑弟的心理压力，此役谁胜谁负尚未可知，若非李寻欢赶来，这一僵局倒不知如何化解。

卓东来诈死的功夫极为高深，只是终未能瞒过李寻欢、萧泪血这类见闻广博之人，但他这样一个敏感精明的人却放心地将自己交托给一素昧平生者，实属罕见。或许是因为小李探花淡定安宁的气息，或许是因为紫气东来敏锐精确的分析，但都可以二字以作归纳，缘分呐！

几声沉闷的雷音响过，漏天的雨点终于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一场春雨，荡尽天地杀气，万物复苏时节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