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七,长安郊外,荒野之地。
此刻已是初春时节,但天地之间还是摆脱不了那种寒冬带来的肃杀之气。这穷山之上,草木已有所滋长,放眼望去,枯枝之中透出些许新绿,仍觉有一种莫名的悲壮。
春寒料峭,多少贵家公子仍是拥轻裘、卧暖床,不愿在这种天气里出门遭遇寒风侵袭。
更何况,天边红霞遍布,昭示着即将有一场风雨袭来。
但,这幽寂的长安古道上,仍传来一阵车轮辗过的声音,一辆马车自北而来,沿着这小道缓缓向着长安方向行去。
那马车已显得有几分陈旧而破败,似已经历了无数次长途跋涉,轴承转动中时常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使这旅途更加枯燥乏味。但马车的质料却极好,乃是上等榉木,木块交接的诸多薄弱之处,也均以铜片铁皮加固。马车以貂皮为帘,无论多么强劲的风雨寒气,亦被阻隔于外。
那车箱之内,想必十分温暖舒适。
这是一辆普通的马车,驾车的却不是个普通的大汉,车内之人,更加不凡。
朝堂探花郎,江湖飞刀客。出手莫能测,夺命无虚发。
这寂寞古道上,陈旧马车所载者,正是江湖传说中最负盛名的小李飞刀。据闻小李探花已然仙去多年,但传闻中虚虚实实,又有多少可以尽信呢?
李寻欢微闭着双眼,放松了身体,慵懒地斜躺在柔软的貂皮上,享受着马车摇晃中的那份惬意,退出江湖已经很多年了,虽也偶有插手江湖中事,却已很少有人知道他是谁。飞刀有多久未曾出手了呢?李寻欢仔细地想了想,并未能寻获答案,大概是从江湖中人盛传他的死讯之日起吧!既然大家都认为他已经去了,那又何妨一去不回头,这个江湖实在已没有太多值得倦恋的呢!
岁月如飞刀,刀刀催人老!
李寻欢成名江湖已快三十年,早已成为无数后辈心目中的神话,一个三十年前即负盛名的人物,如今怎么也都该是须发皆白的龙钟老者了,更何况他的病也拖不过这些年。所以,多数人都相信这传言,深信小李飞刀早已离弃了这尘世。
其实,李寻欢今年才四十二岁,虽已过不惑之龄,离老态龙钟却还有很长的距离。李寻欢成名的确很早,不过那时却是诗书之名。一段辉煌的岁月已过了许久,以至于现在回想起来,颇觉得恍惚而不真实。
一门七进士、父子三探花!
这样显赫的家族,竟也出了一个结交匪类、风流不羁且肆意妄为的不肖子弟。李寻欢暗自苦笑,这一生只怕已没什么事足可告We_i父兄在天之灵了。
此刻,李寻欢手中正握着一柄飞刀、一块紫檀木,他一边思索,一边谨慎地在那紫木上雕刻着什么,往往闭目想了许久,却又只刻下廖廖几笔。显然对着心中所想,李寻欢也不能确定,因此刻刀之下才有这几多踌躇。李寻欢削瘦清俊的脸上,带着几许凝重神情,但更多的则是难以解惑的无奈。
近年来李寻欢总是梦见一个紫衣男人,孤独地站立在那里,怔怔地望着他,四周一片血色,模糊了那人面容,只余下一双灰色的冷冷淡淡的眼睛,那眼中仿佛包含了无穷的情绪,却又极小心地不Xie露出点滴。
李寻欢不知道此梦作何解,也曾找卜算子骆义乌求教,那骆义乌却捻须莫测一笑,只贺喜道这是探花郎红鸾星动之兆。李寻欢对此颇有些哭笑不得,那就是春梦了,对象却还是个男人,真不知此人江湖第一神算的名号因何而得。李寻欢总算是个温和的人,晒笑一番也不作计较。
卜算之事,原本便当不得
真的。
接下来他要去长安,梅二先生在长安。
每年李寻欢都会去梅二先生那里一趟,因为他的病。
李寻欢的病天下皆知,也难怪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飞刀不再,痨病实在是拖不了这么多年。但李寻欢却偏偏又是这样一个怪胎,恨他的人恨得咬牙切齿,爱他的人爱得伤心落泪,他的病一直牵动着所有人的心,每次当有人认为他快要吐血而亡的时候,他却偏又奇迹般地活了下来。李寻欢的人如同他的飞刀,难以琢磨,世上还有什么人比之更奇妙的呢?
虽然探花郎一直是个奇迹,但若是有病不治,这个奇迹恐怕也难维系,因此每年梅二先生那里的一趟是必不可少的。梅二对之倒也尽心尽力,其实他不为武林中人医治也已很多年了,久得让江湖中人都已淡忘了神医梅氏,小李探花却是个例外。多数时候他都是别人的例外,因为他是个有趣的人。
传闻中,李寻欢既博学多才,又风趣幽默。他曾是庙堂之上的贤臣,也是江湖之中的豪客。他曾居于高宅大院、享尽世家繁华,也曾落魄浪荡、无处容身,只孤单孑然渡过。他为人疏狂洒脱、不拘礼法,与朋友相交仗义慷慨,对待敌人也常常体谅包容。他痴恋情人半生而不改,却又留恋花丛苦涩寻欢。他嗜酒如命,半生饱受病痛折磨,飞刀出手却更鬼神难测。他无意与人争斗,却又常常被卷入最险恶的Yin谋之中……
他一生的经历多姿多彩,旁人纵然讲上三天三夜,也难道尽其中一鳞半爪。武林中人对李寻欢多有评价,褒贬不一,有赞他豪情,有骂他迂腐,但无论如何,他的朋友都会加上一句,至少,他是个极有趣的人。
他可以在咳嗽之中灌下一杯又一杯的美酒,视生死如无物,洒脱之态无人能及;他可以在美女的引诱中泰然自若,轻轻地将刀锋划过,滴落一地红梅,心如铁石亦无愧薄情之名;他可以对着不喜欢的人刻薄连连、气得人咬牙切齿,却也能以博大的X_io_ng襟气度令敌人折服而以死相酬。李寻欢或许是不完美的,他的人生充满着各种矛盾与无奈,但他的确是个有趣的人,经历了无数有趣的事。
无论谁,见到这样一个特别的人都会生出些例外。就像梅二先生,为着每年的新酒,也极盼望这个病人的造访。
“吱——”的一声急刹,马车已骤然停住。李寻欢眉头微蹙,马车急刹的惯Xi_ng破坏了他的雕刻。他本凝神整理着脑海中残留的那个紫衣男子的影像,希望可以把他的形象显现出来,此刻却莫名地被打断,除了一团模糊的紫色,再也难勾勒出那人的点滴。在做一件风雅之事的时候被骚扰,怎么也不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李寻欢一掀帘子,只见义仆铁传甲正目光如电地瞪视着一名满脸焦急的男子,不由得淡淡一笑,道:“兄台有事?”
那男子微一迟疑,脸上带着几分窘迫,但仍抱了抱拳道:“这位仁兄,在下有要事需借马车一用,还请行个方便!”说着便自行上前,准备牵挽缰绳调转马头。
铁传甲本就脾气暴燥,二十多年前他也曾是江湖上声名赫赫的人物,几时容得下旁人在他身上打主意?眼前之人青天白日这般强抢财物,欺到他头上来了,如何能忍?老铁紧紧攥住缰绳,看那男子过来,冷笑一声,抬手便是一记老拳。那男子大惊,急切之间仍是凭着多年
的训练侧身险险避开这一拳,只是激起的拳风仍刺得皮肤生痛。
男子顿时明白这二人非易与之辈。若平日里他也未必会为这般强盗行径,只是此刻情急,荒野之地,难得有辆马车行来,便也顾不得这许多。
男子嗓音有着几分沙哑与低沉,急辩道:“兄台,在下并非劫财,只是事况紧急,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马车借用,日后定当归还!”
铁传甲大嘴一咧,笑道:“若是借用,可立有借据,定有归期?你姓甚名谁,何方人士,我主仆二人却待何处寻你?像你这般言语一声也算借,那铁爷我便想跟兄弟你借上百两千两,定当归还,如何?”跟随李寻欢太久,兼之这些年里平和无事,铁传甲一介江湖草莽却也将李寻欢的毒舌功夫学了个三成,驳斥起人来头头是道,男子一时间竟哑口无言。
那男子身后本有数名身着褚衫的汉子,守着一辆马车,但那车轱辘却是弃在了一旁,想是车子出了问题,这才临时起意,想要“借用”旁人马车。眼见男子与铁传甲起了冲突,那群汉子仍是纹丝不动,训练极其有度而并不似一般污合之众。
李寻欢暗想,这男子举止之间矜持有礼,并非寻常草寇,或许真如他所说,乃是事况紧急,不得已而为之。李寻欢素来不是小气之人,当年偌大的宅园,说送人便也送了,区区马车,又怎会在意?
李寻欢凝神片刻,已隐约听到对方那辆马车上传来男子低低的呻吟之声,似乎还夹杂着重伤之下痛苦难耐的呓语。微一沉吟,李寻欢心中已有计较,对那男子笑道:“小兄弟车内之人怕是伤得不轻呢,我这马车便借你一程,此往南去二十里有一绝谷,谷内有一名医或可医治。事态紧急,便请尽速前往吧!”
语罢却见李寻欢身形一闪,一道灰影掠上男子身后的马匹,手起辕断,良驹挣脱马车而出,一骑绝尘远去。半晌,那男子才反应过来自己的马车已被人毁坏,兀自喃喃道:“抢……抢马啦!”
铁传甲看着少爷匆忙离去,不解其意,但唯独清楚的是,麻烦又来了。会让小李飞刀赶得如此之急的事,又怎能不是麻烦呢?铁传甲迁怒地向那男子一瞪,愤恨之意毫不遮掩。那男子正自惊叹于李寻欢刚刚显露的一手绝技,被老铁一望,大骇道:“你家主人可答应了借马车给我们的,”怕老铁不明白似的朝那残破的马车一指:“连马都给他抢走了,你可不能食言。”说着,便急急招呼属下把自家马车上的人移到李寻欢的这驾车内,那焦急模样,似乎甚怕铁传甲反悔食言。
那架破损的马车之中并排躺着一男一女,二人身上衣襟均染上大片血污。女的脸呈灰败死色,早已绝了生机;男的虽面色惨白,心口却有细微起伏,口中不时发出细碎的呻吟之声。那男子劫车,想必便是为了车内这二人。
男子望着马车中一男一女略作思索,即道:“先将夫人就地安置,大伙儿都随我护送大镖头往那药谷吧!”但愿这莽汉的主人所言不差,那谷中真有活死人的名医。
“在下韩辉,家住长安东市红花巷,若兄台讨要车资,便上那儿来找我。”韩辉冲铁传甲抱一抱拳,与众人拥着马车终是向南行去,他也不知自己为何这般相信这马车的主人,只因那淡淡的安定人心的笑意?大镖头的伤未必能够救治,若不是方才马车失陷震得些许响动,恐怕自己一干人等也不知大镖头尚有生机。大镖头若未死,爷应该很高兴吧!爷高兴,自己便也欢喜,因为自己是仰仗爷的睿智而存活的豹,是为爷暗伏守护的豹!
李寻欢骑在马上一阵急驰,心下有些茫然,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将要做些什么,只直觉感到前方有人正需要着他。刚才听那马车中人痛苦之中的呓语,会在生死之间还被牵挂的人,必定也是个Xi_ng情中人。“东来……”紫气东来?李寻欢摇了摇头,颇有几分自嘲之意,暗道不会这么巧吧!
李寻欢并未向那男子询问些什么,他认为自己已经知道得够多,譬如那马车中人所牵挂者在何处。李寻欢的追踪之术并不格外高明,
只是他恰巧有那么一个朋友精于此道,久与之相处,便也学会了一些决窍。李寻欢本是聪明之人,学习任何东西自然都比旁人好上那么几分。更何况,这匹“抢来的马”颇具灵Xi_ng,似乎知晓主人遭逢劫难,无须多加驱策竟也向着来路发足狂奔。畜牲尚能如此,何况乎人?“你的主人必定不错,才能得你如此相待!”李寻欢拍了拍那马的脑袋以示赞赏,一切都交给这匹好马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