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子半開玩笑地說,我也用玩笑回答。把難得的休息日耗在看根本不會買的房子上,實在很鬱悶,不過也許比被她拉去逛街強點。
“笨蛋,我都二十八歲了,才不會穿那種東西。”
“是嗎?我倒是覺得你還挺適合的。”
桃子又念了句“笨蛋”,然後羞澀地笑了。
那張幸福的笑臉讓我感到安心。我們在大學時代的朋友介紹下開始交往以來,馬上就要兩年了。這個正月,我打算帶她回我的北海道老家。
婚禮定在來年5月。Xi_ng格保守的桃子說要舉辦會費制的酒席婚禮。本來北海道的婚禮就以會費制居多,我的父母也已經同意了。
一切都很順利。
明明很順利——偶爾,我會突然想到,這樣就好了嗎?
一定是因為那個,男人也會有所謂的婚前憂鬱。當初戀愛時的熱度確實已經冷卻,不過桃子會是個事業家庭兩不誤的賢妻吧。我們會一起變老,坐在簷廊上喝茶,變成感情融洽的老頭子老太婆吧。
雖然結婚Y_u望強烈的人是桃子,但我也並非不願意。工作越來越忙,也漸漸失去學生時代的體力,離三十歲越來越近。能毫無牽掛地玩樂的男Xi_ng朋友也逐漸安定下來,數量越來越少。
我並不是能獨自生活下去的那種男人。
我有點受不住寂寞,想要個實在的歸宿。一個能得到安寧的地方。
也有觀點把這稱作“逃進婚姻”。但我認為,一個人想要確保一個可以安身的地方並沒有錯。無論是誰,都想要安定。或許去年在札幌的父親因為高血壓而病倒也是一大原因,所幸他沒有大礙。
“那就這個禮拜六去吧,好像已經可以看現房了。”
桃子一邊沖泡飯後的烘焙茶一邊說。
嘴上說著“是嗎”,我其實想喝的是咖啡,不過沒有說出口。
週六,由於前一天去喝了酒,我徹底睡過了頭。
我慌忙套上昨晚隨手脫在一旁的毛衣,穿上燈芯絨長褲,抓起上衣就出了門。吐著白氣向車站跑去,途中覺得還是打個電話比較好
,我沖進電話亭打了電話,被剛要出門的桃子取笑說“你又睡過頭了”。看她好像心情還不錯,我總算放心了。
桃子是個時間觀念很強的女人,首先自己就從不遲到。而我一到休息日就會懈怠下來,約會三次裡有一次會遲到。連續第三次遲到那回,桃子的表情不再平靜,我就這樣在約好的咖啡廳裡整整挨了兩個小時的訓。
我們要看的公寓離桃子住的地方更近。她說先過去等我,可要是她自個兒一激動說要買就麻煩了。我再次向車站跑去。
在新宿換乘,坐中央線直到武藏野市。
車內廣告上,聖誕打折促銷的宣傳很是顯眼。才11月中旬而已,也太心急了。聖誕過後,緊接著就是新春打折促銷。這哪裡是享受一年四季的變化,簡直是被季節變換追著跑。
視線轉到週刊的吊環廣告上,熱點話題是某女明星的L_uo體寫真集。說是什麼由著名攝影師拍攝,如此轟動,使得對藝人不感興趣的我都有點好奇了。要是公司同事有人買了就讓他借我看吧。
我打著哈欠撓撓頭,腦後有撮頭髮翹起來了。我是自來捲,很容易把頭髮睡亂。又要挨桃子說了,我迷迷糊糊地想。
要抵達目標所在地,需從車站走路十五分鐘。
雖然有段距離,不過途經商業街,也稱得上是方便的地理位置吧。沿著坡道繞過作為地標的小學,就能看到剛剛建成的新公寓樓。外觀設計簡單這一點還不錯,不過要我說還是太高了。我對高層建築隱約有些不安,容忍範圍最多到十樓。不過,既然不會買也就無所謂了。
公寓由兩棟樓組成,西南那一棟似乎已經建完。一樓掛著問詢處設立的指示板。我從鋪有人造大理石的入口進去,牆上貼著熟悉的成交一覽表,數字比我想像中更大。我從鼻子裡輕輕歎了口氣,有錢人還真多。
桃子正在問詢處內的服務點和銷售人員交談。
圓桌上擺著茶點,他們似乎聊得正歡。“只是看看只是看看”,這樣想著,我走近那個背影。
“歡迎光臨。”
銷售員早桃子一步發現了我,從宣傳冊上抬起視線看過來。
起初的瞬間,我心想這個銷售員真是年輕漂亮,兩秒鐘後,那張臉和我腦中的記憶重疊了。——這怎麼可能。
讓那傢伙……
讓那個我十七歲時失去的傢伙長大些,穿上西裝……把頭髮,梳上去……
銷售員也睜大眼睛吃了一驚。站起身,慢慢地走到我跟前。那雙唇,那毫無疑問的聲音,叫出了我的名字。
“阿縞……?縞岡?”
“雨智……”
唰——我的心裡,一陣強風刮過。
和最後見到他那一天相似的風,吹亂了我的心緒。心跳的節奏越來越急。
為什麼?怎麼會在這裡?
“怎麼了?哎呀,你們難道認識?”
看到桃子驚訝的表情,我的X_io_ng口掠過一絲疼痛。
還來不及為這種感覺命名,雨智——雨宮那智用近乎誇張的動作,嘭的一聲拍了拍我的肩膀。動作大得嚇了我一跳。
“搞什麼啊!這不是阿縞麼!嚇我一跳,真是太巧了。嗚哇,你長大了呢。而且還有了這麼可愛的未婚妻,你這傢伙……”
“很……很疼誒,雨智。”
看著用全力不停地拍我肩膀的雨智的笑臉,我沒有半點真實感。毫無特色的藏青色西裝裹住纖瘦的肢體。個子雖然長高了,卻仍然很瘦。那張娃娃臉也完全沒變,明明和我同歲,看起來卻頂多二十四五歲。不過下巴的線條變得流暢,已經長成一個好男人了。該說是變得文雅起來了吧。
然後,還有一個重大變化。
“你——那顆虎牙哪去了?”
“咦?啊,哦,矯正的時候拔掉了。”
什麼啊,原來是這樣。
我明明那麼喜歡的,你的虎牙……
“縞岡君?”
“啊,抱歉。”
忘了回應桃子。我重新介紹起雨智。
“這個人呢,和我初中、高中都在一起。不過他後來轉學了。”
“在北海道的時候?”
“是的。剛才失禮了。好久沒見,我一下子激動了……那麼,縞岡先生這邊請。”
恢復成銷售員的表情,雨智請我坐下。我們再次坐在桌邊,負責接待的女孩子端來一杯新咖啡。我看了看桃子遞來的名片,他變成了森下那智。
森下是他母親的舊姓。原來,已經不再姓雨宮了。
“聽說你的婚禮明年春天舉行,恭喜你。”
無懈可擊的成熟笑容。我所不熟悉的雨智的——那智的表情。
“那我們必須快點了。搬入新居等等事宜還是放在婚前比較省力。”
“唔——既然是縞岡君的朋友,那我直說好了。其實啊,我們目前還不太想買房……只是想為以後做準備,稍微看看而已。”
“是嗎?沒關係,這樣的客人也不少。”
那智幾乎一直看著桃子說話。
“因為這是筆不小的開支嘛。就算需求再緊迫也不能著急,反過來說,也會有原本不打算買,碰上合心意的就定下來的客人。不管怎麼說,光看的話是不要錢的。”
聽到那智半開玩笑的話,桃子呵呵笑了。
到目前為止,我一直覺得在我的朋友面前,女人味會比平常多上兩成的桃子很可愛。但今天不知怎麼了,我並不這樣覺得,反而感覺那聳肩的動作很不自然。
我有點混亂。
記憶中的雨智,和眼前的那智,忽遠忽近。
“那麼在看實物之前,請讓我為您做個簡單的說明。”
人雖瘦,肩膀卻變寬了。樸素卻品位不錯的領帶。比那時更明顯的喉結。雖然這是必然的……不過他長成大人了。讓班裡的女生都羡慕的漂亮肌膚和大眼睛都沒有變。但是,臉色不太好。
“既然二位是新婚,那麼我推薦二室一廳帶廚房的戶型。既能保證孩子的房間,用不上的話也可以用作客房或是書房,因為不能等到需要時再增加房間數嘛。”
低垂的長睫毛。一低頭便輕輕滑落的劉海。我偷偷看著他撥弄頭髮的手指,左右手都沒有戴戒指。
“說的也對哦,孩子的事情還完全沒有打算呢,對吧,縞岡君?”
“……是啊,還沒有打算。”
我簡短地答道。那智盡義務般地只看了我一眼,露出微笑。那個表情看起來有些生硬,是我想太多了嗎。
“啊,如果房間把角,戶型就不一樣了吧?”
桃子對其他房間表示出了興趣。那智在文件中尋找詳細示意圖。
“是的,因為陽臺在南面,起居室的日照也有很大的不同。”
“可是價格也差很多吧?”
“啊哈哈,您說這個啊……”
一言不發地聽他們兩人對話,我注意到了一件事。
那智微笑著翻動大大的文件夾的指尖,非常微弱地——顫抖著。
心裡響起倒帶般的聲音,我回想起穿著白襯衫的我和那智……第一次接吻時的情景。
那是高中一年級的夏
天。我們剛滿十六歲,還是小孩子,但已經能感覺到身體漸漸長成大人。身體發育更快的我,那時候開始在意起胡茬來。一點點鑽出來的胡茬宣告“少年時期已經結束”,我同時嘗到了失落與期待的滋味。因為喜歡運動,我身上的肌肉也越來越結實。連母親都忍不住對我皺眉頭:“你越來越有男人味啦。”
而雨智的臉仍然光滑細嫩,明明處於青春期卻連痘都不長……皮膚好得讓人忍不住想蹭他的臉。纖細的身體柔軟而強韌,若比作動物就是藏在森林中的小鹿,或是奔馳在草原上的羚羊。
……事到如今我還是不明白,為什麼會發生那件事。
我們說好一人做一半暑假英語作業,然後抄對方的。窗戶大敞著,外面是北海道難得的夏日晴空。好容易解決完作業,吃著棒冰東拉西扯,就聊到了高中男生常說的話題。
班裡的誰誰比較可愛,誰和誰好上了,最近從誰那裡借來的黃書很夠勁——這類雞毛蒜皮的話題。
聊著聊著,雨智一臉高深莫測地說:
“阿縞,那個啊,你要幫我保密哦,絕對絕對要保密哦?”
“什麼啊?”
“絕對不說出去?”
盤腿坐在榻榻米上,雨智叼著吃完的木棒反復強調。
“不會說啦,到底要幹嘛?”
“真的真的不說哦?”
“你有完沒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