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萧韫曦将闻静思入朝为官的抱负兜头一盆冷水泼下之后,便发现闻静思开始有心留意朝廷的各项民政措施,诸位官员之间师生,连襟,堂表的关系,或是政见不同的对立党派。所读的书,也不仅限于四书五经,借着父亲行走翰林院书房,向父亲讨来前朝和今时各部大臣的疏,表,策等文章的抄本。分析其中对百姓民生的政令,对邦国来往的策略,对官员调派的意图。萧韫曦将闻静思的努力一一看在眼中,看着他的谈吐举止愈加有士人的风骨,心中喜忧参半,既想他能达成所愿一展所长,又想他不沾染上朝中种种恶习,保持着一颗纯真的赤子之心。闻允休虽然也是这样矛盾,毕竟深知长子出身官宦世家,又是下一任家主的继承者,入仕已是唯一的选择,感慨之余,也有几分欣we_i。
闻静思从父亲那里知晓朝廷中的各种变化,自然也知道了朝中看似风平浪静的背后,也有着暗涛汹涌,皇家父子之间,皇子皇女之间,甚至是后宫各位娘娘之间,那些不能为外人所道的事。
比如朝中三派鼎立,一派是宗维太师为首的守旧老臣,一派是以杨双龄丞相为领袖的革新青年,另一派则是拥护闻、史世家中立的大臣。两边都想拉拢这两大世家的支持,于是各出奇招,给闻允休提亲让自家或寡居或适龄女儿做续弦的就有两三位,给史传芳的长子史逸君提亲的更是快要踏破了门槛,更不用提私下被退回的各项金银玉器,名贵字画。
比如中立的世家偶尔也会暗中相助革新一派。杨丞相的学生提出需重新丈量土地,革新现有农,猎,渔家向朝廷纳银钱税与向土地主交租赁土地税。宗太师一方阻挠说各地方人力财政有限,国库紧缺,无法补给,税制开国用至今日,祖宗的法制不能废。史传芳便暗地请落榜的学子结识杨丞相的食客,将全面修改法制换成按照每年收成的比例纳为税收,既不破坏原有的制式,又能减轻百姓因天时变化加重的负担。萧佑安乐得两边平衡,当堂将此事交给门下省审议。
又比如太子是宗太师的外孙,太子太傅任年是宗太师的学生,两人是太子党最坚固的后盾。而三皇子也绝非软弱可欺,背后有外公辅国大将军凌崇山为首的各路将军支持,虽然许多被派往边疆重镇,但是京畿防卫仍是掌握在凌家人手中。萧佑安近些年沉迷习修道法,不近女色。皇后自然暗喜少一位皇子与太子争夺皇位,其他各位有了公主的妃嫔不敢当面抱怨皇帝的薄情,私底下却是所托非人的悔极,更不必提无所出的贵人美人。
这些事闻静思从来都不知道,如今一一摊在面前,只觉得果然如萧韫曦所言,人心叵测。他合上父亲的奏章,轻轻放在桌上,问道:“父亲,宗太师总是不愿承认各项革新举措,难道他们就不想百姓安乐富足,国富民强么?”
闻允休莞尔一笑,道:“他只是习惯了安乐富贵,便忘记了当初高中榜首时的抱负。”笑容一凝,又缓缓地道:“宗党近半年没有动作,私下不知在查什么。”
闻静思看着父亲又沉入到自己的思绪中去,轻轻地退出房门,回自己的小院去了。
闻允休的担忧,两个月后终于露出水面。
监察御史当堂奏弹杨丞相遗弃嫡母,使七十七岁的寡居嫡母孤苦无依的住在故乡老宅,靠一个陪嫁的洗衣妇,变卖家中物什度日。这事在注重孝道的萧佑安眼中简直罪大恶极,气在头上,不给杨双龄辩解,当场下令禁足家中,另听发落。杨双龄有难,派中之人一时乱了阵脚,便有几个声望稍高的登门求助闻、史两家,具是无功而返。这闹得满城风雨的事自然也传到了闻静思的耳中,见一贯从容镇定的父亲头一次露出忧虑不安的神色,自知言辞轻微,给不了任何安we_i,仍是尽心道:“皇上虽然生气,杨丞相也是有辅国之功的,或许念在他多年功劳,会从轻发落呢。”
闻允休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叹道:“皇上既然没有当廷发落,只是禁足,还是给了余地。就怕宗党不止弹他这一条,数罪并处,才是宗党所用之策。”
闻静思又问道:“杨丞相明知皇上以孝为先,为何还要这样对待自己的嫡母?”
闻允休蹙眉沉思了片刻,才慢慢地道:“我曾见过杨丞相早年所写的一篇凭吊生母的辞赋,情感真挚,颇为动人。他似是魏南杨家的庶子,生母地位卑微,在杨家主母身边做些杂事,以换温饱。母亲节衣缩食供他读书,他连考三次才中了二甲进士。锦衣回乡后才知道母亲不堪杨家主母虐待,饥饿致死。”说道此处,耳听闻静思一声惊呼,看他不可置信的睁大了眼睛,那双尚未成熟的手紧紧捏着衣袖上品蓝色的芝草,不禁怜爱地拍拍他的肩膀道:“杨丞相心气高傲,哪里肯咽下这口气。做官之后,为了迁升入赘当时光禄大夫房家,之后平步青云,处处排挤杨家。民不与官斗,说到底,也是杨家人自作孽,怨不得他报此虐母之仇。”
闻静思两颗牙齿咬着一点嘴唇,红白相间,煞是好看。他犹豫许久才道:“父亲知道这事,皇上定然也会知道,就只责他苛待嫡母,不顾他丧母之痛么?”
闻允休淡淡一笑道:“那就要看写弹表的宗党,是以仇快重还是以孝政为先了。三言两语总是敌不过满篇华藻。”
闻静思怔怔地看着父亲,从那淡漠的语气和略带嘲讽的神色中,他似乎看见了父亲的劳累,和对皇权冷眼审视。
如闻允休所料,杨双龄禁足次日,监察御史又上了一折弹事。将远在魏南的杨家主母的两个嫡子告到了御前,不侍亲母,ji_anyin庶母,纵子行凶。杨双龄身为丞相,不孝在前,纵容杨家祸乱礼法在后,应当处斩,以儆效尤。
这一本,真正激怒了以孝治国的萧佑安,当堂罢了杨双龄的相位,下朝之后又将他从家中招进御书房,训斥了半个时辰,最后下令,遣返原籍,永不录用。
比起抄家处斩,这已然是最仁慈的处置。
四月底,春花铺满了城外官道的两旁。头顶的艳阳直直照在归去来亭上,投下了浓重的yin影。杨双龄带着妻妾儿女孙子仆从,一共二十三口人,在此处与旧友话别。来送行的,有曾属杨双龄一方的革新大臣,也有闻、史两家中立的俊杰。
闻静思第一次见到这位风口浪尖上的老人,一头黑白参半的发,面庞红润,精神抖擞,见了谁都笑着问候,全无罢黜回乡应有的黯然神态。各路人马来了又走,熙熙攘攘,匆匆忙忙,最后只剩下闻叙义,闻允休父子及史传芳四人。过不到一刻,闻叙义也起身告辞。等他一走,杨双龄这才收起了笑容,静默的脸上被岁月磨出来的痕迹深沉而明显,闻静思忽然觉得,这一瞬间,他苍老了十年。
闻允休拨了拨怀中青嫩的柳枝,向儿子道:“给老大人堪酒罢。”
闻静思双手轻轻捧了壶,为杨双龄续满杯。杨双龄捻着花白的胡须细细地看了他片刻,感叹道:“我这一走,就是你父辈的天下,你父辈退了,就是你们的天地。前人之车,后世之鉴,一代总比一代强啊。”
史传芳笑道:“老大人走了,朝中也轮不到我和仲优出来说话。”
杨双龄摇了摇头,双眸精光内敛,有看透尘世的深沉,也有寄望后辈的真诚。许久才缓缓地道:“你以为我不知那落榜书生的来路?善洁擅断,仲优擅谋,今后的朝廷,还要看你们二人的手段。善洁够精明,仲优太忠厚,但愿都不要走我的老路。”又对闻静思道:“现在三皇子还显得稚嫩,一旦成长,也是有勇有谋,比起太子,更做得了大事,你要好好珍之重之。”
闻静思对这一番话听了个半懂,垂首恭敬道:“是。”
千里送客终有一别,看着马车前头插满了柳枝,摇摇晃晃一路远去,闻静思才跟着父亲蹬车回府。
杨双龄带走的不仅是革新一派最坚定的力量,也有太子身边侍读一位。按燕国皇家一贯传统,每位皇子都有两位侍读,杨双龄的孙子一走,只剩下宗太师族弟的亲孙宗辰英侍奉在侧。未及三天,萧佑安便在朝会之后招来了闻允休,下令二日之内将长子送往东宫,陪侍太子学习六艺。
闻允休还未下值返回家中,那边萧韫曦就已得知了消息。打发走报信的小太监,狠狠地将茶盏掷于地上,转身冲出了书房。他虽是凭一时之气来到父皇散步的御花园,可是如何说服父皇收回成命,心底是一点把握也没有,又不能无功而返,只好硬着头皮试上一试。
萧佑安正在园中拿着支鸟棒逗弄进贡的绿毛鹦鹉与黑毛八哥,见皇儿前来请安,免了跪拜,招手让他站到身边来,指着八哥道:“曦儿,这黑衣将军十分聪慧,朕教它简单的话,它都能学会。”
萧韫曦正愁着如何开口向父皇讨要闻静思,被萧佑安一打岔,几乎捧腹大笑,调皮道:“父皇,八哥是黑衣将军,那鹦鹉岂不是绿袍大夫?”
萧佑安扳起脸,正色道:“这一文一武都齐了,朕成什么啦!”
萧韫曦从不怕他,依旧像小时候那样缠上去,笑嘻嘻地道:“那还用说,百鸟朝凤嘛。”
萧佑安被他逗笑了嘴,对着这个最心爱的孩子,他给予了超过皇家父子之间更多的慈爱与宽容。看着他慢慢长大,伸展了骨骼,宽广了x_io_ng襟,远大了目光,从一个爱调皮捣蛋,天天惹事的毛头小子,成长为一个渐渐符合自己期望的少年人。萧韫曦看父皇心情尚佳,微笑着道:“父皇,你看,儿臣身边的两个侍读,一个张景,总会投儿臣所好,找来各种新鲜玩意儿,一看就不是个专心学业的人。另一个郭岩,木讷无趣,畏畏缩缩,问什么答什么,从来不多说一句。儿臣日日对着这两个人,怎么看怎么难受。父皇要想儿臣专心学业,不如帮儿臣换一个更好的人来?”
萧韫曦说到此处,萧佑安尚未反应,那八哥在金丝笼里跳了几跳,呱呱叫了几声,竟然叫出人话来:“你骗人,你骗人!”
父子俩人齐齐一愣,一个忽然面色涨红,一个猛地仰头大笑。萧韫曦见父皇眯了眼睛笑看过来,仿佛在说:“你连一只畜生都瞒不过,还想骗朕!”不禁更加心虚。
萧佑安见儿子满脸羞窘,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带着他在琉璃亭中坐下,远远避开了鸟笼,问道:“你总是借着你那点小聪明不肯用
功读书,课堂上睡觉,读野史,甚至在太子太傅的茶碗里放青蛙。皇后在朕这里诉苦了不下七八次,说你顽xi_ng难驯,不肯收心,次次朕都替你遮掩过去。今日你忽然说要专心学业,骗谁呢!”
萧韫曦不料父皇对自己了如指掌,脸上就快挂不住笑,揉揉鼻子讨好地道:“父皇,儿臣说想专心学业是真,向父皇讨人也是真。”
萧佑安心中了然,故意问道:“讨谁?”
萧韫曦正色道:“闻静思!”
萧佑安双眉一扬,深深地盯着他看了片刻,从那张故作严肃的脸上看到了坚持与冷静,不禁好奇道:“朕已答应了晟儿让他做太子侍读。朕虽然宠你,但君无戏言,不能因你而废。”
萧韫曦笑道:“这好办,过十天半月,儿臣找个借口打发了郭岩,父皇将闻静思赐予儿臣,再给太子另找个侍读就行。”
萧佑安沉下脸色,训斥道:“选太子侍读,你当是随随便便挑桃子选李子!要世家清白,学业好,肯上进,有才干,他在四方书院极受夫子喜欢,晟儿身边就缺这样的人。他做了太子侍读,就算是东宫的人,今后入朝为官施展抱负那是轻而易举。跟在你这个贪玩乐的皇子身边,还不被你给教坏了。”见萧韫曦硬着头皮受了一顿训,仍旧不肯死心,转了口吻又道:“难得见你执着一人,你说说看,看中他什么?”
萧韫曦一愣,回想着两人种种过往,脸颊渐渐放松下来,淡淡地道:“儿臣看中这个人的善良,真诚。世家学业这些,对儿臣来说,没那么重要。”
萧佑安点点头,沉默片刻才缓缓道:“善良,真诚确实可贵,在朝堂上,却不是最重要的。朕心意已决,多说无用,你回去罢。”
萧韫曦动了动嘴,垂下眼眸掩去满目的失望之色,陪着萧佑安静坐了许久,才缓缓跪下叩了辞。
萧韫曦见到闻静思是二日后,在太子太傅授业解惑的百卷斋中。一身素净的细绫,双袖衣襟处用雪青及月白色的丝线绣了茱萸纹样,敛目垂手站在太子身后,既从容又谦逊,既素雅又高贵。看到自己走进门来,双眼一亮,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微笑不语。
萧文晟看了看闻静思,又瞥了眼萧韫曦,意有所指地点头道:“你们两个是旧识,定有许多话要说,皇弟有空来本宫这儿多和他聚聚。”
萧韫曦眼皮一跳,强笑道:“那是自然,可要劳烦皇兄了。”
闻静思身为太子侍读,和宗辰英并排坐在萧文晟身后,同一排的还有萧韫曦的侍读张景和郭岩。他第一次看见萧韫曦课堂上的样子,不似太子那样危襟正坐,认认真真听任太傅讲课,而是上半身几乎都趴在了桌上,慵懒地右手支额,左手捏着小狼毫在书本上涂涂画画。周围的人似乎对他这幅样子习以为常,太子不发一言,任年更是连看都不看一眼。闻静思看了一阵子他的涂鸦,暗暗捏了捏笔杆,将目光收回,放在了书上。
上午由任年和翰林院侍讲学士讲解四书五经,帝王策与兵法,中午在百卷斋侧殿一起用过午膳,休歇至未时,便由太子太师与太子太保教
习sh_e艺,骑术,击剑和时下兴起的马球和蹴鞠。有了太子侍读这一身份,闻静思行走翰林院和国子监的书库便轻而易举。午膳之后,闻静思借着萧文晟小睡,常常去两处的藏书殿翻看书籍,古往今来百家之言,自家书房有的这里都有,自家书房没有的这里也有。他在那一柜柜的书籍之中,看到了前朝的兴衰,燕朝的兴起,名臣的生亦何欢,猛将的死亦何憾,看到了民生百计,看到了外邦荣辱,看到了历年进士的试题答卷,也看到了ji_an臣抄家之后的清单。那一本本薄厚不一的书册,让闻静思看见了一个从未见过的天下。到了下午,跟着皇子侍读学习骑sh_e竞技,看着萧韫曦从昏昏y_u睡变得神采飞扬,矫健的身手,自信的笑容,在阳光与汗水下展示一个少年人应有的活力和生机。晚上宿在东宫的宾客院里,做完课业,有时被传去陪萧文晟下棋解闷,有时自己在院中侍弄些花草,有时萧韫曦会偷偷溜进来。他来的时候,总会带来宋嬷嬷做的各式糕点。闻静思几乎以为会如自己所愿,好好做个侍读,早日考取功名,做个如父亲一样的好官。
闻静思来百卷斋的大半个月里,日日见萧韫曦在课堂上懒懒散散,或伏案睡觉,或涂鸦书本,或翻看野史,竟然有一次看到妙处大声叫好,把几人吓了一跳。任年当场黑了脸,罚郭岩站了整整一个上午。后来闻静思问萧韫曦,才知道皇子有错,侍读先罚,既是杀鸡儆猴,也是以儆效尤。只要萧韫曦堂上不出声捣乱,任年都会听之任之。闻静思看看萧韫曦依然固我,又看看战战兢兢的张景和郭岩,心里不禁同情起来。可是这同情的人在一个月后,变成了自己。
前一日晚上萧文晟在东宫设宴,请了宗家的几个外戚来,恰好当日休沐,闻静思回家小聚。次日直接来百卷斋听课,却不料萧文晟昨夜醉酒,太傅布置下来的课业忘记写了。任年把脸一沉,提起案上的檀木戒尺站了起来,沉声道:“闻静思来受罚!”
闻静思一愣,还未反应过来,任年又叫了一遍,他才走出书案,站到众人之前,伸出双手。任年看了萧文晟一眼,喝道:“转过身去跪下。”
闻静思只好硬着头皮转身跪下,面前正对着萧韫曦的书案,看着那双惊愕的眼睛,不禁脸上万分尴尬。不及他多想,任年道:“不写课业,戒尺十下。”说罢,手中的戒尺狠狠地打在了肩上。一阵尖锐的疼痛直冲脑门,闻静思倒抽一口冷气,几乎呻吟出口,不敢再看萧韫曦骤然冷峻的神色,僵着身子闭上双眼默默忍耐。好不容易撑过这十下,任年又道:“目无师尊,戒尺十下。”
从未挨过父亲伯父的家法,这二十下戒尺将一侧肩膀打得肿了一片。受完罚,闻静思抹去额上的细汗,重新朝任年跪下,恭敬地叩拜道:“谢太傅教诲。”
坐回椅子上时,闻静思仍然有些恍惚,既不信自己真的受罚,肩头的疼痛又真实清晰。他抬起头来,太子的背影依旧笔直,三位侍读目不斜视,只有萧韫曦半转了脸担忧地看过来,闻静思勉强地笑笑,微微摇了摇头。
午休的时候,闻静思照旧去藏书殿看书。肩头红肿的地方隐隐作痛,令他不能静下心。恍恍惚惚翻了几页,耳边听见一声门响,竟是萧韫曦找了过来。手上捏着一方巾帕,裹了一盒药膏,随手搬了张椅子在他面前坐下,正色道:“脱了袖子,让我看看。”
闻静思放下手中书册,解松了腰带,抓着衣领小心翼翼地剥出个圆润的肩膀。窗外艳阳透过白绢的窗纸,照得散碎下来的发丝如刺绣的金线一般,细柔的都能缠紧人的心。而肩膀上白皙的肌肤看起来竟有几分透明,二指宽的尺印清清楚楚横在当中,异常刺目。萧韫曦怔怔地盯着闻静思的脸,他已许久未曾好好看看这个人。脱去稚气的容颜有着少年人的腼腆与羞涩,以往柔弱的身躯现在更是结实又匀称,仿佛再过不久,蕴含的成年人的力量就会展露出来,再也不需要父亲家人的保护。
闻静思见他看着自己久久不语,开口唤道:“殿下。”
萧韫
曦回过神来,笑着揭开盒盖,用汗巾抹出一层膏药,均匀地涂在红肿之处,口中调笑道:“这几年我没留意,你倒是越长越俊俏了,说不定哪日连我也比了下去。”
闻静思被他这一逗,笑弯了双眼,注意力一转,肩上的疼痛减退了不少,接口道:“殿下与我隔三差五见一次,我变没变样,哪里逃得过你的眼睛。”顿了顿又道:“殿下怎么随身带着伤药?”
萧韫曦冷哼一声,肃声道:“任年少时学过几手拳脚功夫,出手狠辣,打人从来不留情面。张景、郭岩还有走了的杨书鉴,不知被他打过多少回,伤药随身携带都成了惯例。”他抹完膏药,用汗巾将伤处小心裹了,在腋下松松系了个结。看闻静思整理好衣裳,又低声道:“他打你,不是太子不写课业,而是立威,打给我看,也是打给闻家看。”
闻静思一愣,不可思议地道:“怎么可能……”话未说完,萧韫曦伸手捏上他的下巴,凑过脸来沉声道:“你既然立志入朝为官,就摒弃这些天真幼稚的心思。任年是宗维的学生,宗家人他从来不敢打。这里不比四方书院,太子说你错了,你对的也是错。”看着闻静思凝重的神色,手上松了松劲,和声安抚道:“不过,你也放心,我找个机会把你要过来,皇祖母总是向着我的。闻静思,在此之前,无论多痛多苦,你都要给我忍着。”说罢,将手上的药盒塞在闻静思手里,站起身道:“这药你留着,恐怕会常常用到。”
萧韫曦转身就走,闻静思看着他慢慢远去的背影,轻轻喊了声:“殿下。”见萧韫曦停下脚步,半侧着身子看过来,疑问道:“殿下在课堂上虽然总是漫不经心,我却知道太傅的一字一句殿下都听进了心里,为什么要这样呢?”
萧韫曦的目光渐渐变得柔和而深邃,他张了张口,然后头也不回地踏出了藏书殿。闻静思虽然没有听到一丝的声音,却知道那口型之下的意思——寝榻之边,岂容虎狼安睡。
萧韫曦说伤药今后会常常用到,果然如他所料。太子每隔十天半个月,总会出那么点事,或忘记写课业,或晚起迟到,或做的策论文不对题。这时,任年便会将闻静思叫到身前来,捏着檀木尺,或打手心,或打肩背,每次十下,不多不少。他臂力过人,十下顶四十下。闻静思旧伤才平,新伤又起,一时间真是苦怨难言。
闻允休知道了这事,细细问了他事情经过,沉着脸看了伤处,蹙眉肃声道:“三皇子说得不错,太子确实在向你伯父与我施压。宗太师想为皇后在怀安山修避暑的园子,向户部递了文书,索要一千二百万两白银。皇上拿到殿上来议,革新一派拉拢了史家反对,你伯父与我这次也倾向革新派。”闻允休叹了口气,将闻静思搂入怀中,心疼地道:“让你受罪了。”
闻静思贴在父亲的肩头,安we_i道:“父亲不怕宗太师,我也不会怕太子和太傅。三殿下说找个机会要我过去,相信不会太久,父亲尽管安心。”
闻允休摇摇头,正色道:“三皇子的话,你听听便好,别往心里去。”
闻静思看着父亲认真的神色,心忖道:“他虽是皇家子弟,但一
诺千金,总不会骗我的。”
闻静思满怀信任,萧韫曦却一直找不到机会。直到三个月后,皇太后从避暑山庄回到京城,才寻了个理由匆匆忙忙去凤慈宫拜见。皇太后凌嫣许久不见心爱的孙儿,十分想念,连忙吩咐侍婢侍奉果茶,一边将萧韫曦拉到身边坐下,细问这段时间学业,日常琐事。萧韫曦一五一十地答了,想到自己有求于皇祖母,便讨好着自荐来捶背。凌嫣瞥了他一眼,嘴唇一弯,心知肚明,也不戳破,端起茶盏舒舒服服地享受孙儿的服侍。
萧韫曦低着头苦思如何说动皇祖母为自己要人,目光恰好落在皇太后衣裳的喜上梅梢纹样,脑中灵光一闪,压低了声音问道:“这两年禹、弁两州不像前几年那样旱了。孙儿记得有一年旱得特别厉害,皇祖母带着一群朝臣的正妻前往清凉寺祈福。那是哪一年?孙儿好像才七八岁?”
凌嫣放下茶盏,拨弄着无名指上的镶玉戒指道:“正始十二年,那时你七岁。本宫回来的路上遭遇了暴雨,山泥冲毁了车轿,闻家老太君和媳妇前来护驾,却英勇牺牲,本宫记得清清楚楚。”
萧韫曦捶肩的手不知不觉轻缓下来,惴惴不安道:“孙儿不是有意提这事让皇祖母难过。”
凌嫣笑着拍了拍孙子的手道:“这不怪你。”
萧韫曦又道:“孙儿记得当日跟父皇去闻家吊丧,闻翰林丧母又丧妻,难过得很。最可怜的还是他那几个孩子,没了母亲依靠。孙儿没了母亲,还有皇祖母来疼,可他们几个连祖母也没了。”
凌嫣叹了口气,缓缓道:“是啊,本宫听说那四个孩子,最大的也不过五岁,最小的只有八个月。这么多年过去了,说是长得都不错。”
萧韫曦双手捏了捏皇太后的肩膀,微微一笑,道:“闻大人丧妻之后,一直未娶,真是当爹又当娘,辛苦得很。还好他那几个孩子都争气,特别是长子,样子俊秀不说,xi_ng子也温顺,知书达礼,志向远大。孙儿本想将他讨在身边做个侍读,偶尔照顾一下,不料晚了一步,被太子要了过去。”他停了停,语露惋惜地道:“孙儿想啊,他在太子那里做侍读总比在孙儿身边强,东宫的人以后做官更容易些,就随他去了。结果,皇祖母,你都想不到发生什么事。”
被萧韫曦引到这里,凌嫣只好顺着他问:“发生什么事啦?”
萧韫曦按着皇太后的双肩,狠狠地道:“太子根本不是为了他好才讨他做侍读。他看孙儿不顺眼,看孙儿要帮的人也不顺眼。杨书鉴一走,任太傅没人可打,太子就是找个人给他练手的。太子打闻静思,不给孙儿面子事小,可他娘和祖母救了皇祖母,太子打下去,不是连皇祖母的面子也不给么。”
这一段话,萧韫曦说得振振有词又惶惶不安,既怕说得轻了皇祖母不以为然,又怕说得重了适得其反触怒皇祖母。正在等皇祖母的话时,门外传来细细的几声猫叫。两人扭头去寻,只见一只肥大的白猫从门外一边叫一边跳进来。凌嫣见了淡淡“哼”了一声,唤过侍婢吩咐取蜜瓜来。萧韫曦见被一只猫岔开话题,心中极不舒坦,扬声叫道:“哪儿来的畜牲,跑这来撒野。”就要走过去赶跑它。
凌嫣笑着阻止道:“那不是什么野猫,它是皇后的心肝宝贝。”见孙子不满意地望过来,扯着他的手在身边坐下来,指着那吃蜜瓜吃得正香的白猫淡淡地道:“皇后虽然x_io_ng襟气度不如你娘,坐后位却没什么大的过错。她爹又是太师之尊,统领一个世家。这猫儿虽然常常淘气,抓伤几个宫女太监,可打猫也要看主人,只要在我这儿规规矩矩,我也就给皇后几分面子,善待这只畜牲。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萧韫曦心中一阵惊,一阵寒,仿佛三伏天气忽然淋了三九的冰雪,浑身湿冷。皇祖母话中之音他怎会听不出来,闻静思的身后只是个小小的朝臣,而太子是未来的国君,太子想捏扁搓圆都在一念之间。自己身后是皇祖母,太子就算要整自己,也要看皇祖母的面子。
凌嫣看萧韫曦低着
头若有所思,轻轻一笑,扶了扶发间的金簪,又道:“皇后爱惜猫儿,也只能在宫中护它一时,若它逃出了宫门,遇上几个调皮孩子,可就要当野猫来欺负。皇后要想一辈子保住它,只能让天下人都知道,这白猫是皇后养的,以后万一丢了,也有人为了讨好皇后颠颠地金车玉轿送回来。”
萧韫曦双手扯着衣裳下摆,紧紧咬着嘴唇。皇祖母虽然没有为闻静思说一句话,可她哪一句话不是在教自己长远的道理。
萧韫曦从凤慈宫里出来,天色已晚,婉拒了皇祖母留用晚膳,混混僵僵不知要去向何方。在长明宫门前徘徊了小半个时辰,步子一转,从马厩里牵出白兔,走出宫门,直直向辅国将军府奔驰而去。
萧韫曦在皇祖母那里碰了个软钉,外祖父及舅舅处也说得模拟两可,他第一次觉得无助与困惑,皇子的身份,凌家的血脉,看似尊贵无匹,可伸手出去,连一个闻静思都抓不住。即便他如何烦忧,也改变不了当前的境况。日复一日,月复一月,秋叶落尽最后一片,雪花盛开了遍地。宗维在朝中的态度越来越强硬,萧文晟在课堂的表现也越来越随意。而闻静思,则变得沉默寡言,xi_ng子益发内敛,清亮的双眸里再也不见盈盈的笑意。萧韫曦低头看着书本上渐渐稀少的涂鸦,渐渐画满的正字。那正字的每一横每一竖,都是任年手中的檀木尺落在闻静思的身上的次数。
萧韫曦心中烦闷难解,身边的事务便甚少留意。下午与太子一方比赛马球之后,忘记换下汗湿的衣裳,又吹了冷风,第二日起床头重脚轻,浑身难受,只好由宋嬷嬷代为告了假。任年听了之后什么也没说,翻开太子交上来的课业。那是一篇关于百官言行的策论,萧文晟在朝素以仁慈亲和称道,文中自然要求百官言辞谨慎,行止谦逊。任年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淡淡扫了闻静思一眼,第一次深刻的体会到太子仁善之下的冷酷,皱紧了眉头将策论往桌上重重一拍,厉声道:“为臣民者避君讳,为人子者避父讳。太子这篇策论,共用三个‘安’字,为何直写其字,不避父君之讳?”
萧文晟站了起来,抚平了衣袍,谦逊地躬身,慢慢地道:“学生一时忘记了。”
闻静思缓缓闭上了眼睛,黑暗之中他清楚地听到任年的冷哼,然后他睁开眼,一如往常,被任年叫到案前,生生挨了二十下戒尺。
打完之后任年仍然觉得不够,指着门前石阶道:“去那儿跪着,直到叫你起来。”
闻静思一怔,下意识地看向萧韫曦的书案,空空如也的座位只留着几本画满涂鸦的书册,找不到半分的安we_i与期望。他静静地走出门外,在百卷斋前的青石阶上跪了下来。冬日的地面又冷又硬,寒意透过棉裤与皮肉钻进骨头,散至四肢百骸。他怔怔地看着前方,那是皇子们进出百卷斋的正门,再远是太子的东宫,更远处是萧韫曦的长明宫。他看不见宫墙之外的萧韫曦,一如他看不见自己的理想与抱负。闻静思微微低下了头,面前的青石阶上,积雪混着黄色尘土,仿佛那一年身在莲溪的祖宅,幼年的自己披着厚重的皮裘站在门外,看长街上衣衫褴褛的男女老少,
顶着风雪佝偻起身子紧紧贴成一群去讨一碗薄薄的粥水,他们脚下的土地,也如今日这般冰冷。太阳渐渐移到头顶,积雪融成了冰水,渗入厚厚的裤腿中。他看着自己的影子从身前换到了身后,太子与侍读出门吃了午膳,又进来换上甲胄练习骑sh_e。他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也不知道任年去了哪里。这段时辰他心中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想,又似乎想了很多。四周寂静无声,寒风也停了下来,忽然之间闻静思想起两年前的一夜,萧韫曦领着自己去取匕首,告辞的时候,那个高贵的皇子独自站在黑夜之中,那时,周边也如现在这般寂静,夜色也如眼前这般漆黑。
萧韫曦躺在床上半睡半醒,汤药的苦涩还留在唇齿之间,神思恍惚中像是听到门外郭岩的声音,再仔细去听,依稀分辨出“闻静思”三个字,心中骤然一惊,猛地坐了起来,扬声喊道:“郭岩,进来!”
不出所料,门外正是郭岩。萧韫曦冷眼看着一贯木讷的侍读犹豫地走近床边,规矩地行礼,沉声道:“什么事?”
郭岩沉默了片刻,小心措辞道:“回殿下,今日太子殿下的策论未曾避君讳,闻侍读被太傅打了二十尺后,罚跪百卷斋门外,直到傍晚,力竭而昏,被送回了闻府。”
萧韫曦心头一紧,强自镇定道:“太子的策论呢?”
郭岩如实道:“还在太傅的书案上。”
萧韫曦冷笑一声,闭上双眼,后背往枕头上一靠,道:“去取来,交给木逢春。”过了片刻,挥了挥手道:“去吧。”
郭岩走后,萧韫曦躺了一会,唤进宋嬷嬷,按了按昏沉的额头道:“嬷嬷,给我更衣,叫人牵白兔过来。”
宋嬷嬷拿下屏风上的棉衣,边为他穿上边劝说道:“太子有意罚自己的侍读,殿下何必参和进去呢?”
萧韫曦伸手拢齐长发,侍女前来帮他束好。看着镜中的自己慢慢被锦衣玉带包裹起来,真真是英姿勃发,气势过人,却只有他自己知道,脱去这一身锦服,有几个人愿意正眼来看?不由自嘲地笑道:“是啊,为了一个小小的侍读,何必呢?”伸手推开两人,自己系好腰带,快步走出门外,恰看见木逢春正捧着卷纸走过来,命令道:“将这锦绣文章送到凤慈宫去,皇祖母会喜欢的。”说罢,竟不顾宫内禁止骑马一条,翻身上了白兔的背,绝尘而去。
萧韫曦心中如何焦急,也不敢放开胆量在闹市中疾驰,小心束紧了缰绳,让白兔一路小跑到了闻府正门。他虽然不是常来,府中的仆役却个个精明,早已记熟他那张脸。见他匆匆赶到,一个连忙过来牵马,一个连忙将他引入府内。萧韫曦也不说话,跟着仆役穿堂过院,来到闻静思的小院内。房门半敞,隐约听见幼稚的童音呜咽哭泣,萧韫曦心头一跳,三步并两步跨上台阶,冲进了房门。室内燃了火墙,暖如三月春,闻静思躺在床上,身旁趴着不住抽泣的闻静心,闻允休坐在床头,床尾坐着闻静林与闻静云。屋内之人不防他忽然来访,一时齐齐看着他。闻静心最先反应过来,拿袖子抹去脸上泪迹,大睁着红肿的双眼向萧韫曦冲了过去,挥舞着小拳头狠狠地砸在他x_io_ng口,厉声质问:“都说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为什么你哥哥犯了错,要来罚我哥哥?”
萧韫曦自认天不怕地不怕,帝王的雷霆震怒他总能找出三分理来安然避过,皇祖母的戒尺他撒个娇就可以免于皮肉之苦,面对太子的yin晴不定他从来淡然处之,就算是宗太师的直言数落,他也是从容以对,他没有伶牙俐齿,有的是问心无愧。今日却被一个小女孩儿质问地哑口无言,那柔弱的拳头捶在x_io_ng口,如雷声阵阵,令他一时手足无措,不知如何自处。闻允休看他满面难过,不禁叹了口气,出声吩咐两个儿子道:“林儿,你们两个带心儿回房里去。”
闻静云头一回看见妹妹发那么大的脾气,正想着如何安抚,闻静林却不管三七二十一,将闻静心一把抱了起来,道:“我们走,不要理他。”闻静云看看呆呆占着的萧韫曦,
又看看躺在床上的大哥,撇撇嘴转身跟上二哥的脚步跑出了房。
三兄妹一走,萧韫曦心下一松,往床边走了几步。闻允休站起身,恭敬一礼,阻止道:“思儿尚未清醒,殿下请勿惊扰。若思儿醒了,臣会派人告知殿下。”
萧韫曦怎会听不出闻允休话中的送客之意,一言不发地坐上床边。闻静思裹在厚厚的被褥中,面色苍白,双颊却是ch_ao红。他伸手探向额间,肌肤触手灼热,口鼻呼出来的气也同样烫手。萧韫曦收回手,目光落在闻静思的双肩,他知道在被褥之下,内衫包覆的肩膀上,有二十道戒尺留下的血印,而自己的书册上,已经画不下这区区二十道笔迹。
闻允休冷眼看他的脉脉温情,终是忍不住心头的怒意,淡淡地道:“殿下若还念及往日与思儿的一分情意,就请放过他罢。”
萧韫曦浑身一震,不可思议地看着闻允休,过了片刻,茫然的双眸骤然清醒,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冲出门外。回宫的路上,他满脑子都是闻静心的责备,不禁去想今日的早晨,闻静思跪着受罚,一定是皱着眉头忍下疼痛,当任年要罚跪的时候,他一定会想着求助自己。萧韫曦快步走在凤慈宫的回廊里,收起了往常漫不经心的笑意,背脊挺得笔直,他在闻静思身上得到了真诚,得到了友爱,绝不能拿伤害去还。他第一次有了不顾一切也要守住一个人的决心,第一次渴望哪怕赴汤蹈火也要掌握天下的力量。
凌嫣轻轻拨弄着艳红的指甲,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太子孙儿,年轻的脸上有着似曾相识的倨傲与不甘,只是再桀骜不驯,见了自己,也要乖乖下跪。凌嫣的手已经不再年轻,皱纹满布。先帝爱她肤如凝脂,特别是这双手,纤纤十指,捏针掐线,宛如无骨。这样一双保养得当的手,后宫人人惧怕,因为她的手中曾握住了先帝的遗诏,今上的孝道,如果她愿意,还可以掐断一个太子的前程。萧长晟已跪了半个时辰,腿脚酸麻,依然等不到皇太后的一句平身。门外珠帘簌簌清响,进来一个窈窕的身影。一身燕居华服的皇后袅袅行至太后座前,恭敬地跪拜行礼,口称千岁。凌嫣淡淡一笑,道了声请起,便不再开口。
宗孺芷道:“今日大寒,妾身来带皇儿给皇上请安。不知皇儿哪里冲撞了太后,妾身叫皇儿给太后陪不是,回去后定当严加管教。”
凌嫣拿起策论递给宗孺芷,道:“皇后来看看你的好皇儿,好一篇锦绣文章啊。”
宗孺芷展开卷面,一目十行地看下来,又看看跪在一旁满脸求救的太子,不敢开口。凌嫣双目一扫,冷笑道:“先帝名讳有个华字,雍华门为避君讳改名雍宁门,皇上为避父君之讳,不敢走雍宁门,次次绕过半个皇宫回自己的东宫。而太子倒好,父君之讳全不避忌。皇上以孝治国,这篇策论若是传出去,天子威严往哪里搁?皇家尚且如此,士族百姓如何教化,孝道又如何传扬啊?若皇后平常事务繁忙,哀家倒愿意替皇后多加管教管教。”
萧文晟腿脚冰冷,想要向母后撒娇求情,又怕太后责怪,只好伏地讨饶道:“孙儿知错了,孙儿下次不敢了。”
宗孺芷也顺水推舟道:“看在太傅已经罚过的份上,太后就原谅皇儿一次罢,凉他下次也不敢再犯。”
凌嫣端来茶盏轻呷一口,淡淡地道:“错在己身,罚在他人,有什么用,要罚就罚正主儿。太子从今日开始,将这篇策论抄写一百遍,抄完之前,哀家供他一日三餐,文房四宝。什么时候抄完了,什么时候再回去。”
宗孺芷看着儿子y_u哭的脸,心中又是恨他自作主张让自己失了脸面,又是心疼儿子久跪的双腿,再三忧郁,终是咬咬牙,狠心道:“那就依太后的意思罢。妾身还要服侍皇上,妾身告退。”
凌嫣看着宗孺芷远去的身影,放下茶盏,刚要说话,从外间进来一个侍婢,凑近她的耳边低声耳语几句。凌嫣点点头,挥手谦退,才对太子道:“起来罢,好好抄,抄在手上,记在心里。”说罢,起身走了出去。
萧韫曦坐在太后佛堂的一角,静静地等候,见到皇祖母走进室内,微微一笑,撩起袍角跪了下去,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地道:“皇祖母,孙儿,要这江山。”
凌嫣一愣,看着那张像极了侄女的脸庞上,明亮的双眼有着先帝的坚韧与疯狂,惊喜霎时溢出了x_io_ng腔。她紧紧抱着萧韫曦的双肩,低低笑出了声:“好孩子,祖母等你这句话,等了十五年,等得都老了。”
萧韫曦闭上双眼,祖母的怀抱不如闻静思的平淡与柔弱,却激烈温暖,安全又可靠。他今后,也会用同样的x_io_ng怀去保护值得保护的人,他要用双臂为这些人撑起一个天下,再没有yin谋与诡计,再没有戒尺与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