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笑起来真迷人。
我昏头昏脑地喊:"陶老师。"
"你还要叫我爸爸。"一个浑厚的男声忽然从我的身边响起,我转头,看到一个中年的男人,他也长得很好看,干净,帅气,正微笑着看着我。后来我才知道他姓程,叫程凡,和叶眉一样,全国知道他们的人成千上万。
我在拍戏的前三天就爱上了这种生活,叶眉他们老喊累,可是我一点儿也不累。因为我在戏里不用说话,我被"爸爸"牵着下火车,找房子,找学校,坐在窗边听"爸爸"拉小提琴,一句话都不用说。导演对我说,只要用眼睛和心演戏就可以了,自闭症的孩子,是不会说话的。
有一场戏,是拍我走丢了,我一直一直在青木河边跑,后来躲在了草丛里,"爸爸"和"陶老师"还有"村民"一起来找我,拼命地喊我的名字。就是那场戏,我看到了我真正的的爸爸和"大嗓门"的继母,他们是群众演员,一起跟着喊:"蓝蓝,蓝蓝……"喊着喊着就变成了:"小三儿,小三儿……"
我听到导演骂他们说:"是喊蓝蓝,不是喊小三儿!"
他们露出我从没见过的谦卑的笑容。
我蹲在草丛里,脚开始渐渐地发麻,我看着我一直非常熟悉的青木河,忽然开始困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是来自大北京的著名音乐家的女儿蓝蓝,还是一直在这贫穷逼仄的土地上长大的小三儿?
这种交错的幻想让我窒息,于是我这么想着,就昏了过去。
导演本来就是要让我昏的,可我是真正的昏过去的。
那场戏,导演说我"演"得逼真极了。
我好了,叶眉却病了,那天下午,叶眉坐起身来,让我替她梳头发,就在这时,李老师推门叫我:"蓝蓝,你有同学找你。"
"让他进来啊。"叶眉说。
过了好半天,童小乐才磨磨蹭蹭地进来了,他看了我半天后说:"你穿得这么漂亮,我都不认得你了。"
我好多天没见童小乐了,他好像长高了一点点儿,书包带子拉得长长的,斜背着,装帅气。
"同班同学啊?"叶眉问我。
"不是,我们是邻居,我比她高一个年级。"童小乐抢着答。
第5节:我在整部戏里唯一的台词
"那就是青梅竹马喽。"
童小乐的脸忽然红得像个番茄。然后他拉着我说:"出去,我有话说。"
童小乐用鞋在宾馆的地毯上蹭啊蹭的,蹭半天才回我说:"小三儿,你觉得咱们青木河最漂亮的是什么?
"咱们这些古老的房子。"
"不是。"
"那是东郊的凤凰山?
"也不是。"
"那是什么呢,我说不上来。"
"是你。"
童小乐说完这些莫名其妙的话,就背着他的长带子书包慌慌张张地离去了。
灭
我又是好多天没回家。
夏天来了。
那天,是最后一场戏。
夜里十点,专车送着我和"爸爸"直奔医院,叶眉早就化好了妆躺在病床上,"陶老师"要死了,她的脸色苍白,看着我和"爸爸"的到来,眼神里立刻发出光来。程凡"爸爸"应她的要求,给她拉起了小提琴,优美的弦律中,她微笑着慢慢地闭上了眼睛,我扑到她的床头,哭着拼命地喊:"妈妈,妈妈!妈妈!"
这是我在整部戏里唯一的台词。
叶眉和程凡爸爸都演得好极了,他们深深地感染了我,让我完全忘掉了自己是在拍戏,我忽然想起了妈妈离去的那一天,我没有喊她,我甚至都没能看她最后一眼,她就那样苍促地永远地离开了。我扑到"陶老师"的床边,在程凡爸爸惊奇的眼光里,用尽全身力气呼喊着妈妈,几乎流尽了我所有的眼泪。我一只手抓住她的衣袖,一只手拍打着她的脸,我已入戏太深,生怕她会真正的离去。
叶眉的眼睛睁开了一下,脸上露出欣慰的微笑,又闭上了。
程凡爸爸也流泪了,他从后面紧紧地抱住我,泪水流到我的脖子里。
导演激动地说:"CUT."
医院的门就在这时候被人猛地一把推开了,我擦掉泪水,看到的是童小乐,童小乐跑得一脸都是汗,他的手用力往后一挥,喘着粗气,瞪着眼睛,哑着嗓子对我说:"小三儿,你家,你家着火了!"
我推开众人撒开步子就往医院外面跑,医院离我家不算太远,我奔出去没五分钟就看到了远外的熊熊火光,还有消防车呜呜作响的声音。火光印红了半边天,差不多全镇的人都出来了。
我只觉得双腿发软迈不开步子,好不容易跑到近处,有人拽住我,硬是不让我靠近。童小乐也跑近了,叶眉,程凡爸爸,李老师,导演等都来了,叶眉一把抱住全身颤抖的我,把我的头按到她的怀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火终于慢慢地熄了,我拼了命才挤到那片废墟前,看到有人抬着什么东西出来,跟在我身后的程凡爸爸一把蒙住了我的眼睛。
那次火灾把我家烧得精光,还泱及了好几家邻居。这是青木河镇史上最大的一次火灾,死了三人,伤了六人。除了惨烈,它还牵扯着一些足够给人丰富想像的细枝末节,所以对于青木河镇的人来说,很多年后提起依然津津乐道或是心有余悸。
死的三人中,除了邻居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婆,就是我的爸爸和"大嗓门".
我心里一直喊她"大嗓门".直到她死,我都没弄清她的名字。
很多年后,童小乐告诉我:"放火的人被抓到了,我去听了审判,你想知道他们最终被判了什么刑吗?"
我摇摇头。
这些对于我都不重要了,因为,青木河已经成为过去,小三儿都已成为过去。那些过去,早就随着时光灰飞烟灭不留丝毫痕迹。只要不刻意想起,就如同从来未曾发生。
6-10节
第6节:林小花是我的大名
PARTY2林小花
想飞的鸟儿
小三儿是我的小名,林小花是我的大名。
福利院靠县城较近,高个女人替我拎着我的大包,包里的东西都是别人送的,一些简单的衣物和日用品而已,我们穿过一个小操场,最终来到一个很大的房间里,房间里摆满了床,高个女人一拍手,我的面前忽然密密麻麻地站了一堆人,都是女孩,每个人都用好奇的眼睛看着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感到一丝恐惧,因为我感觉她们和我以前班里的同学很不一样。
至于哪里不一样,我说不上来。
"这是林小花,以后她住你们宿舍,我们大家欢迎她。"
屋内响起了噼噼啪啪参差不齐的掌声。
高个女人把我的包往附近的床上一扔说:"林小花,你和罗宁子睡在一起。"
"好的啊好的啊。"那个叫罗宁子的女生慌忙从人堆里走出来,把她的东西往边上摆一摆,生怕会影响到我一样。
罗宁子真难看,眼睛陷到肉里,鼻子又肥又大。我不由地别过头去不看她。
高个女人刚出门,就有几个女孩挤到我们床边来,将我围住。一个看上去最大的女孩伸出手对我说:"我叫周利。是这个宿舍的舍长。"
"恩。"我说。
"你有没有带好吃的进来?"她盯着我的小包。
"没有。"我说。
"那有没有钱?"
"没有。"我说。
"她要有钱就不到这里来了。"罗宁子说,"你看她的样子就是没钱。"
"胖猪,没你的事!"一个女孩一把把罗宁子推到床上,另外几个女生开始一拥而上,打开我的包乱翻起来。
"滚开!"我大声地喊,"不许乱翻我的东西!"
我的包被翻得乱七八糟,罗宁子正在手忙脚乱地替我收拾。
"走开。"我骂她。
她住了手,却轻声对我说:"你告诉老刁,她们怕老刁的。"
我一面收拾一面在我的包里找到了一把小弹簧刀,那是童小乐买给我的,当时,童小乐对我说:"要是有人敢欺负你,你就用这个。"
我在心里说:"秦老师,对不起,我不能忍。"
我说完,捏着那把小刀走到周利她们的床前。
她们正在吃一包话梅。见我走过去了,周利斜着眼看我,问我说:"有事吗?"
"有。"我说。
"是不是要我们还你的东西?"周利拎起一个空空的薯片袋子说:"你看,真遗憾,这个已经被我们消灭啦!"
她们一人嘴里含着一颗话梅,唏里哗啦地笑起来。
我从身后拿出那把小刀,按下弹簧,二话没说就朝着周利刺了过去。周利吓得脸色发白,慌忙躲开,我一刀没刺准,刺到了被子上,周利从床上跳下来,光着脚就往门外跑,嘴里高声喊着:"杀人啦,杀人啦!"
那帮女生一起喊:"杀人啦,杀人啦!"场面极为壮观。
我没有去追,我的第一反应是回到我的床边,迅速地把刀收了起来。
没一会儿,带我进来的高个女人和另一个老师进了我们宿舍,周利气喘吁吁地指着我说:"就是这个新来的,用刀杀人!"
"刀呢?"那个看上去很凶的老师问我。后来我才知道她就是罗宁子说过的老刁,院长助理。
"她们抢我的东西。"我说。
"抢什么?"
"我带来的吃的东西。"我的手往周利床上一指,却惊讶地发现上面什么东西都没有了。
我并没有挨骂。
我在福利院的第一天晚上,下起了滂沱大雨,雨从关不严实的窗户打进来,还夹着狂风,我看到罗宁子扯起被子来蒙住了头。我却坐起身来,看着窗外,渴盼着暴风雨再猛烈一些。我希望可以出一些事,比如房屋倒塌,比如山洪暴发,比如天崩地裂。但事实上什么也没有发生,福利院里二年级的课实在是太简单了,就是一些简单的数学和语文,我们每天站在操场上,看高年级的人排队出去上课,听说他们每天要走二十分钟的路,来回四十分钟,有个拄着拐杖的男生每天都在队列里,他有一条腿细得像麻杆,走起路来特别的艰难,可是他从来都不让人帮助,让我心生敬佩。
看着他们出门,大铁门咣当一声关起来,我开始感觉自己像一只关在笼子里的鸟儿。
四年级,我觉得离我太遥远了。
我真怕我会等不到那一天。
来了又走了
罗宁子渐渐成为我最好的朋友,我们躺在一张床上聊天,看星星。不过大多数时候,都是她说我听。我知道了她那么胖并不是爱吃,而是她有一种病,不吃也胖。也了解到她的生世,比如她生下来就有肺炎,她的爸爸妈妈不要她,她被丢在镇公路的路边,送到院里来的时候才五个月,包里只有一个小条,上面注明她姓罗,宁子这个名字还是院里的老师替她起的。又比如小时候,院里老是有小孩偷偷欺负她,开联欢会后,她藏起一颗巧克力,被人告诉老师,结果罚站。后来,越来越胖后,就老是有人笑她胖,她最怕的就是体育课,她跟我说,一上体育课,特别是跳远跑步什么的,她就直想去死。
第7节:突然伤感得无以复加比起她来,我甚是幸运。
每周三的下午,我们一起在图书馆里看书,图书馆里的书都是别人捐赠的,偶尔也会有几本跟电影电视有关的杂志,我看到杂志封面上眉飞色舞的叶眉,心忽然奇怪而尖锐地疼痛了一下,像被一把刀片划过似的。罗宁子用胖胖的手指指着叶眉的脸说:"你看,多好的皮肤,你看,多大的眼睛,你看,多漂亮的头发!"说完了,她转过头来认真地看着我,认真地说:"林小花,你长大了,你会跟她一样漂亮的哦。"
我把杂志扔到一边,拿起一本更破的童话书。我一面心不在焉地读它一面想不知道叶眉怎么样了,不知道她好不好,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小三儿。
就这样,秋天走了,冬天来了。
这是相安无事的三个月,因为来院第一天和周利的冲突,她和她那帮死党后来一直都躲着我,从不跟我讲话。我的小刀是罗宁子替我收起来了,后来就放在枕头下面,再也没有派上过用场。有一天黄昏,吃过晚饭后,我和罗宁子坐在操场边的石梯上聊天,深冬的天上空空荡荡,好不容易才飞过一只鸟,却也无声无息,一掠就不见。
罗宁子忽然对我说:"我总是觉得,你和我们是不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