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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赐官啊,其实这次,你让生叔他们去也就行了,一定要自己去吗?”

“卿姨,没办法,那个鲍望春已经扣了我们广运行三条船了,我要是再不去,还不知道被人怎么笑话,而且……”

“啊?”

“算了,没什么。”我苦笑了一下,戴上帽子。

“双喜……”

“赐官!”

双喜这丫头,我早说她还是小孩子吗,不过送我出门一趟而已,哭什么?我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傻丫头,我只是过去一趟上海,又不是去什么爪哇国,你哭什么啊?”

“但是……现在外面这么乱……到处在打仗……”双喜抽抽搭搭的,“我怕你危险嘛!”

“怕什么?现在交通方便了,上海又那么近,说不定过两天我回来的时候,你还嫌我回来得太快呢!”

“赐官啊……”啊字拖着长长的音,很有撒娇的味道。

“好啦,傻丫头!”我亲亲她的头顶,她的头发上有茉莉花发油的味道,我轻轻地咳了一下,“多照应家里的事情,多听卿姨的话,不要闯祸!”

双喜乖乖地答应我,“噢。”

“还有!”我认真地说,真挚地看着她的眼睛。

“什,什么?”

“记得少吃糯米鸡啦,虾饺啦什么的,你已经很肥了!”

“……周天赐!”

双喜的拳打脚踢当中,我终于结束了“送别”这场,跳上船,我转身挥手,岸上有两个女人,从现在这刻开始等我回家。虽然很不舍得,但是我更想知道……

上海,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城市呢?

鲍望春,究竟是一个什么混账呢?

我真的,很想知道。

————

2月份,广运行的福羊号在上海被扣的消息传过来的时候,我其实一开始很惶恐。周家是做航运的,靠的是水和官家给口饭吃。更何况我可是规规矩矩的良民,正正经经的生意人,所以上下打点这种事情从来不敢有

一丝一毫的疏忽。逢年过节,总是该送礼的送礼,该塞钱的塞钱。但即便是这样,天也总有不测风云,因此我总是在担心有一天我家的广运行会遭遇到一些倒霉的事情。不过虽然是这样,工还是要做的。

不管如何,总之当那个消息传来的时候,我很担心了一下,谁知道努力托关系找途径以后却得到了一个让我都觉得荒谬的答案。

船不是上海海运司扣的,而是一个叫做什么“文物管理处”的军方部门下的文要求扣船,他们的处长叫做鲍望春。

“这鲍什么的,到底是什么来历?”我让下面人去查,很快就有了答案。

“鲍望春,原上海闸北区守备司令江砥平的下属,因为跟几个舞厅小姐的关系密切导致江砥平吃醋,甚至还把他关了一些日子。不过他命好,跟上海富豪陆蒙山的关系不错,没多久就被放了出来。后来江砥平倒台,他倒反而因为揭发有功,升了上去。不过这个人一向不识时务,所以就被派到了‘文物管理处’这种清水衙门。另外呢,就是这个自己出身也不错,是富贵人家的子弟,他有一个叔叔是南京参谋总部的高级军事参谋。”

啊,出身富贵,那么就是纨绔子弟啦。

跟舞小姐关系密切,那就是贪欢好色啦。

因为舞小姐的关系得罪上司还被关,哈,傻的!

最后,还一向不识时务,嘿嘿,那可真的是没有话好说了,极品啊,极品!

于是我下令:“那个什么处的,缺钱是吧?缺钱你们就给人家送去!要记住,我们可是规规矩矩的良民,正正经经的生意人啊!”

当时心里还颇有些遗憾,觉得难得出现一些状况,可惜对手根本不是一个档次——结果我很快就知道了自己错的有多么离谱。

钱,分文不收地退了回来。

船,还是在那里扣着一步也不能走!

假如只是这样也就算了,反正广运行的船多,你多扣几条我就当送几个工人度假这我不会介意,但是等到5月份今康号也被那极品鲍鱼扣下来的时候,我就有些忍不住气了。

“为什么扣我们的船?”

“很遗憾,因为我们怀疑贵行的船涉嫌偷运国家文物……”

“捉贼捉赃,拿Ji_an拿双,不知道贵处所谓的怀疑根据是什么呢?”

“对不起,所有的证据都在我们处长那里,我们也只是奉命办事,请周先生原谅!”

Diu你老母的!

这怨不得我说粗话,实在是……

但是民不与官斗,我再忍!于是一口气就憋到6月底的现在,广运行的洛神号又被扣了!

极品鲍鱼你个仆街仔,要见我是不是?那么好,我来!

————

7月1号到达上海。

黄浦江的水有点名不副实,清粼粼的跟珠江有的好比,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听着名字却总会觉得它很黄。

因为天气热,水气很臭,这让我对上海这个城市的第一感觉很不好。它让我有呼吸困难的感受,而且,上海比广州干,我觉得喉咙都有些痒痒。

从十六铺码头上岸,据说不用走多久就可以到上海鼎鼎有名的外滩。码头上的工人说到“鼎鼎有名”这四个字的时候,竖起大拇指,从鼻腔里发出“ding”的声音,我觉得很可笑,广州人很少会作这样夸张地介绍。说起来,总觉得广州是一个很慢节奏的老城,从一早上提着鸟笼上茶馆开始,慢悠悠可以在茶香跟丝竹声里消磨掉整整一天,当然,还有些广州特有的湿润空气,让你呼吸起来都觉得很缠绵的样子。

不过除此以外似乎没有什么不好,特别是当我看见那些洋女人毫无顾忌地露着手臂脖子却撑着大阳伞在外滩地界走来走去的时候,我突然又觉得上海的太阳不是那么毒了,它让眼睛

,很舒服。

本来一上岸就准备去那个什么“文物管理处”的,不过被告知今天是礼拜日,大家休息,所以决定放纵自己先在上海看看玩玩,天大的事情也等明天再说。

生叔跟福仔本来都要跟着,不过给我赶了回去,你们都在我还玩什么?真是脑筋不开窍的家伙。

信步从脏兮兮的十六铺踱到外滩,好在生叔给我准备的路引齐全,进入租界也没有什么麻烦,不过被那些穿着屎黄色警衣的警察上下打量,总觉得不怎么好受。

“栀子花,白兰花,夜来香茉莉花……先生买支花吧。”一个梳着两挂辫子的小女孩拦住我,虽然不是很听得懂她唱歌一样报的花名到底是什么,不过看这架势我总算也知道她要干什么。

“有……些什莫花呢?”我卷起舌头说官话,话音一落自己就先笑了起来。

那个小女孩看着我,慢慢睁大圆圆的眼睛,突然就红着脸转身跑掉了。我有些诧异,但随即又忍不住好笑地MoMo自己脸上的酒窝,长得帅还有酒窝,周天赐,你真是天生吃香得没天理啊!

风里传过来栀子花的香气,这令我想到广州的野姜花,但是味道似乎更甜了一些。

“老板系唔系广东人啊?”身边突然传来熟悉的广东话,我诧异地转过头去,是一个十一二岁大的小黑仔,手里拎着一个大大的擦皮鞋的箱子。

“系啊!”

小黑仔露出开心的笑脸,“我叫黑仔来厄,老板是广州人?我系番禺的……”

“遇到同乡了!”我笑笑,指着不远处的椅子,“好,照顾一下小同乡的生意。”

“谢谢老板!”小黑仔的笑容灿烂起来。

我们走过去,我坐下,“这里生意好吗?”

正打开擦鞋箱的小黑仔动作迟疑了一下,“到哪里不是混口饭吃?”

我诧异,这样的小孩说话竟然这样沧桑,“那为什么不回番禺呢?”

“老板,”小黑仔笑了,“老家能活下去干吗要出来?”

说得好像还给他有点哲理的样子,我皱着眉傻瓜兮兮地点点头。突然,“噢!”不远处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叫,我们一起转过头去。

原来是一个穿着大篷篷裙的外国女人走过去的时候,不小心被地上一个乞丐拉了一下裙角,于是一个黑色的手印就留在了裙角上。

“衰了!”小黑仔跳起来,“系阿水叔!”

“咩啊?”我愣愣地问。

“哪个是跟我们住在一起的阿水叔!”小黑仔说的时候,跟外国女人走在一起的那个金毛老外已经开始拳打脚踢了。

“有没搞错?Mo一下裙角而已诶!”我站了起来,但伸手拉住了要冲过去的小黑仔,“你一个人冲过去有咩用啊?”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钱交到他手里,“这里附近的蛊惑仔你总有认识的吧,找几个醒目的过来,越多越好,叫他们一起去Mo那个洋妞,屁屁啦,咪咪啦,反正Mo了就跑——知道吧?”

“噢”小黑仔指着我,脸上浮起跟我一样恶作剧的表情,“多谢啦!”

我大方地挥挥手,“唔使。”

事情发展到这里,本来应该是我声东击西,围魏救赵的办法完全起效,然后在同乡的赞美声中快活地度过这到上海的第一天的,可是,世事就是喜欢在你觉得一切在握的时候,突然就给了一个诡异的变化。

“请住手!”一个清

爽甚至可以说是温柔的声音响起来,听起来是堂堂正正的,但是我对那个“请”字却特别感觉好笑。拜托,要让人住手,应该用气势,用威势,如果你没有这些实质Xi_ng的恐吓力,你最起码也应该具备我这样的圆圆脸啊,大眼睛啊,深深的酒窝等等等等,用美色可爱有时候也可以达到同样的效果,但是,“请”?

我转过头去看究竟是谁才会说出这样可笑的字。

他站在阳光的中央,很瘦很高的个子,似乎可以比得上我。不过他的皮肤真白,有很剔透玲珑的质感。他头发很短,看起来特别的老土,再加上一本正经的表情,特别有种,怎么说呢,凛然正气?

他,凛然正气?

这个念头在我的脑海当中刚刚出现就引起了我自己都吃惊的怒火,他凭什么在我的面前凛然正气?

我想我这一刻有些莫名其妙的脱线,因为我对着一个从来没见过面的,而且可以说是在并没有招惹我的情况下,生、气!只因为这个人看起来很正气凛然。

那个男人伸手拉住了金毛老外的胳膊,哦,看不出来这样瘦的人,力气倒是不小的样子,“请不要再打了,他只是一个老人。”

又是“请”,这个人一定脑子有毛病。

老外叽哩哇啦地说起来,不过估计他也没有听懂,长得不错的眉毛微微蹙起来,我忽然有种感觉,接下来他的嘴唇就会抿一抿,人中的地方微微有些鼓——这么说吧,就是做一个小小的噘嘴的动作。

才这样想着,我的眼睛就瞪大了,他真的做了诶,真的就是那个动作,那个让他看起来特别孩子气,特别……

Diu!我一定是疯了!

踢了踢发呆的小黑仔,我没好气地低吼道:“还不快去?”

“啊,噢!”小黑仔拎着擦鞋箱丁零咣啷地跑掉了。

那里的僵持还在继续,老外甩开了他的手,一付很气愤的样子不断地说着什么。我承认我的英语没有学好,但这不影响我听得懂老外话语中一些很下流的用词。我掸了掸外套上的灰尘走过去。

“仆街夯家疝diu你老母!”我笑嘻嘻地对着老外伸出手,“菠萝你个叉烧包,你妈最近好吗?”

————

金毛老外的表情从一开始的傻兮兮茫茫然很快就变成了鄙夷,似乎对于我伸出的手,他却看到的是一坨屎一样,这令我恼怒,虽然一开始我也没有对他有动过好脑筋。

中国是一个礼仪之邦泱泱大国,我想,可是我却奉行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所以我的拳头就砸上了那个老外的脸,“没学好礼貌是吧,我教你!”

在中国还遭遇到这种事情,想必是这个老外的第一次,所以当时他的表情是诧异多过愤怒。不过很快,疼痛提醒了他的怒火,他迅速地发出一种不文明的狼嚎,恶狠狠地扑上来。

可是这时候我也遭遇了第一次遇到的不可思议。

“唉!不要打人……”那个头发矬,说话矬,虽然相貌不怎么矬但总之整个人都有一种矬的气质的家伙说,一边还抓住了我的手臂——真奇怪那么瘦的家伙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力气?

有没有搞错,我是为你打人,你反而第一个跳出来说不要打?

“砰!”

结果就是我的肚子上被老外一拳砸下来,痛得差点连胃酸都要喷出来。不过幸亏我前面也已经有了安排,随着一个女人接连不断的尖叫,四五个手黑黑的蛊惑仔笑嘻嘻地向四面八方逃开,那外国女人的裙子上却已经到处沾满了黑色的恐怖手印。

有两个手印还很艺术化地呈五指分张的扇子状贴在外国女人的X_io_ng口,要不是肚子痛得厉害,我一定会当场笑出来,醒目啊!我有感觉这是小黑仔的杰作,真让人欣赏!

金毛老外的打人,外国女人

的尖叫很快就引起了巡捕房的注意,“哔哔”的口哨声响起来的时候,我反手一拉那个家伙,“还不走,等着吃牢饭啊?”

他一定是一个从来没有收到过什么挫折的,被家里照顾得太好的有钱人家子弟——有钱人家子弟也分好几种的,我是聪明的那种,他就一定不是!

……

“呼呼……”跑开了两条多街,巡捕房的口哨声也听不见了,我们才一起缓下脚步。

可是下一刻,“在这里!”立刻就有人拿着警棍追过来。

这次轮到他拉我,“走这里。”

我跟着他飞快地在上海的街头跑,其实肚子还有些痛,不过跑起来的感觉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特别好,心都想飞起来一样,而且,很想大声地笑。

“快到了……”他回过头来看我一眼,好像安We_i我一样,但其实我一点也不累。

所以我笑着回答:“这样就快到了?再跑多一圈也没有关系啊。”

我看见他的眉头微微向中心蹙了蹙,但随即就弹开,接着就笑得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可是我不喜欢被别人追。”

“无所谓啊,”我看着他笑得像个小孩一样可爱,没意识地胡说八道,“反正人活着不是追别人就是被人追啰!”

他摇着头再度失笑,“啊,到了,这里!”

“这里”是一幢高得不得了的楼,就算是广州也没有那么高的楼,我们匆匆忙忙跑进去的时候,我隐约看见外面霓虹灯上写得好像是“和平饭店”的样子。

————

我恍惚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

“……夜来香,我为你歌唱,夜来香,我为你思量……”

暗哑的歌喉,每一下都像打在心尖上的节奏,扭动得如同蛇一样纤细柔美的腰肢,金色而且旋转的舞台还有薰得浓浓的印度香,一下子把我整个人都包围起来,我觉得自己好像被一种甜腻的柔滑又浓郁得如同丝绸的氛围紧紧裹了起来。

“我爱这夜色茫茫……”我的身体被擦肩而过的女子轻轻一碰,她的手臂撞到我的胯部,她的发香飘进我的身体,她的眼神涟漪出一道妩媚一下子冲进我的眼里,“先生,对不起哦。”声音软软得好像某种呻吟。

“也爱这夜莺歌唱……”清脆的笑声响起,我错愕地抬起头来,不远处,一个穿着露出手臂的紧身旗袍的女子甩开了她如同波浪一样的卷卷长发,仰着头笑得几乎连灯光都跟着闪烁起来,她身边的男人被模糊掉,我觉得自己的心跳也跟着她的笑声变得激烈起来。

“……更爱那花一般的梦……”一具柔软的身体撞到我的背上,软软的“唉哟”伴随着香气侵袭过来,我先看见一双涂着丹蔻的纤纤玉手在我眼前晃了晃,然后是一张娇俏的面容,鲜红Y_u滴的芳唇轻启,“先生,侬阿要跳舞伐?”

“……拥抱着夜来香,吻着夜来香……”

我口干舌燥,浑身盗汗,“什,什莫?我听,不太懂,你的话。”

那个女子用丝绢捂着嘴,仿佛像想隐藏她罂粟般的笑容似的,然后她轻轻地说:“我是问先生,要不要,跳舞呢?”

她披肩上的流苏垂到我的手上,我却觉得连心也跟着一起痒起来。

“哈哈,赵老板,哈哈……”我前面不远处那个笑得放肆的女孩子的笑声一下子大起来,“痒死脱了,不要啦……哈哈……”

我猛地甩甩头,“啊,不,不用了,我是,我是跟他一

起来的。”我慌慌张张地指着前面那个瘦瘦高高的背影。

听见我的声音,那家伙才突然醒觉了似的转过头来,嘴角微微抿成两个小勾,鼻梁处的皮肤有些些的褶皱,眼神流转之间,本来舞厅里就不亮的灯光却像都跑到了他的眼睛里。

我的汗突然一下子彻底流了下来,我的心跳也猛地漏掉几拍后更加速地狂奔起来,“喂!”

他果然又笑出了一口白牙,这家伙似乎特别喜欢炫耀他的牙齿白诶,“米兰,你不要逗他,他是我今天刚刚认识的朋友。”

……朋友?不,不不不!我胡思乱想,我没有要想跟你做朋友!

————

“我们坐在这里,那些巡捕房的家伙一定不会想到我们还敢光明正大地跑来泡舞厅。”他得意洋洋的样子,实在,实在很可爱。

我转头看看这个金碧辉煌的舞厅,“很不错的地方啊。”

“这个舞厅是我朋友的。”坐下后,他叫了两杯酒,血红色的荡漾在璀璨晶莹的玻璃杯里面,一如荡漾着的我的心。

不过就算这样,当他说到“我朋友”这三个字的时候,我突然很冒火!

“对了呢,都没有请教,先生怎么称呼?”

我不喜欢他“请教”我的名字的时候那种正襟危坐的疏离感,笑一笑,“我们江湖儿女,相逢就是有缘,不用先生先生叫得那么客气,我姓周,你呢?”

“我叫鲍……”

“喂,大军官,今天怎么有空来这里啊,捧黛林的场子吗?”一个清丽的绝代佳人款款走了过来。

看见她,我觉得自己有些词穷了。我可以说玉卿姨国色天香冰肌玉骨雍容华贵气质优雅,也可以说双喜俊俏讨喜娇美可爱活泼伶俐开朗有趣,但我说不出来对眼前这个女人的感觉,她,似乎是蒙蒙雾里的一朵名花,你可以看见她但绝对看不清她,你知道她很美丽但你说不出来到底是什么样的美丽。

我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

“啊,不好意思,这是你朋友?”女子微笑着向我颔首,“我是花红艳。”

花红艳,上海舞女当中的红阿姑,就算是广州的欢场也常有人提起她的名字。我伸出手,“久仰大名,啊,敝姓周。”

“周先生请坐!”花红艳礼仪周到地请我坐下,但我从她的眼睛里看出她有些话要跟那个鲍什么的说。啊,现在姓鲍很流行吗?恰好,我也有一个仇敌,也姓鲍。

“不好意思啊,”我连忙说,“我想问一下洗手间在哪里。”

花红艳感激地看我一眼,指了个方向,“那里直走,走到尽头左转就看见了。”

我起身,她跟我擦着身体坐下,就坐在我刚才的位置上面,一股幽香裹住了我的心,但是心跳很平静。不过我已经满足了,这证明我还是一个正常的男人对不对?美女诶!

————

很遗憾,从洗手间回来的时候,美女已经走了。冷清清地留着那个姓鲍的家伙呆坐在那里,我一看吓一跳,哦,隐隐约约有眼泪喔!

抓抓头,我努力选择一个比较好的词来安We_i,不过我个人认为我还是比较适合安We_i女人,男人的话,我干吗要安We_i?

但是接下来,我到底在干吗?

“嗯,那个,天涯何处无芳草?鲍兄,嗯,你一表人才,气宇不凡……”我突然说不下去,一种沉沉的伤心猛地压上来,很熟悉很熟悉的一句话,而且也没有说错啊,眼前的家伙怎么样都算得上“一表人才,气宇不凡”吧,可是我就是说不下去,于是,只好举起眼前的酒杯一仰而尽。

“……我没事的,我只是,”他揉揉眉头,这个动作很小孩子气,“我只是替花红艳有些难过。”他说,慢慢也举起了酒杯,“我不知道……为什么本来好好的感

情一下子就会变了……啊,我跟花红艳只是一般的朋友,她其实是我朋友的朋友。”

小鲍同学,我又没有在逼供你!你跟我解释,需要吗?

“我未婚妻跟花红艳是好友。”他接着说,“花艳红跟我的,嗯,好友很好。”

我给自己倒上一杯红艳,“噢,那么现在你那个朋友呢?”

他有点闷闷的,“现在,时局那么乱,他家有些生意要安排,所以最近一直在香港。”

我挑挑眉毛,小鲍先生,你是真纯还是真蠢啊?你那个好友应该也是富人家子弟吧,什么生意什么安排,不过是富家子弟玩厌了欢场女子撇下人走了嘛,说得那么委婉干吗?

我为他不值,哦,不是!是为她不值,“这样的朋友,早点分手也未必不是什么好事。感情嘛!”红艳艳的酒液在杯底晃荡,“一年是感,两年是情,三年四年还能你侬我侬,五年六年就要相互包容,七年八年恩爱如风,九年十年恨不相逢,二十年以后才重新轮回,家人一样看得见细水长流。所以不合适的呢,就算遇见了,也是早分早好!”

“周兄说起来倒像是感情的经验极其丰富一样。”他微微歪点一下脑袋,左眉轻挑,嘴角轻斜,露出一个好像小孩子忍耐更小的孩子的无理取闹的表情,嘲讽得厉害。

我脸上一阵热烧,“我,呃,我结婚比较早……”简直岂有此理,我为什么要感觉无地自容?

“感情这种事情,只要认定了,就是一生一世。”他认真地说,“如果还有来生来世,也要约定不喝孟婆汤不走奈何桥,牵了手生生世世走下去。”

昏昏暗暗的灯光折Sh_e在他的身上,他正襟危坐表情严肃认真,双目炯炯有神,已经在我嘴边的话我突然说不下去,叹息纠缠在我的整个肺腑之间——

“小鲍,这世界上,是没有这种感情的!”

————

喝着酒,聊了很久有的没的,时间就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快地溜走。等我想起应该回去了,已经差不多到要吃晚饭的时候。

“周兄,留下来吃晚餐吧,这里的西餐是红房子专门派人过来做的。”小鲍言辞恳切。

可是我抓抓头,“喝了一下午的洋酒,总觉得胃里怪怪的。呵呵,我是广州人,怎么样都吃不惯西餐。”

“啊?!”小鲍很难理解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西餐,很好吃啊。”

这种理论雷同喜欢吃榴莲的家伙跟你说“榴莲很香啊”一样,我懒得作解释,只是笑了笑。

“那么我送你吧。”他说。

“你不是要在这里等你未婚妻吗?不用了。”我拍拍他的肩膀。

“……我还是送送你吧。”他坚持。

于是我们出了和平饭店,一路从外滩走回十六铺码头。

被初夏的晚风一吹,喝了一下午洋酒的后果就体现出来了,微微有些上头。我抹了一把脸,回头看看外滩的各色大楼,突然很想念广州的骑楼。

“这里,真不像,我的国家。”我喃喃地说。

“这里是我的国家。”走在我身边的小鲍却用肯定口吻说,“中国太老了,需要狠狠地用一些新的东西来激励才能重新活泼起来——也许有些迟,不过现在知道这点,还不算最迟。总有一天,这里的一切还是会融合进我们的国家,变成我们的一个部分。”

这家伙原来还有这样的野心,不过现在好像我们国家到处还在打仗,想得太远了吧

我伸手扶着他的肩膀,诶,小鲍虽然瘦,倒也不是浑身都是骨头,肩膀给人的感觉也是蛮可靠的样子,“喝得有点多了,”我说,“借我扶一下。”

他先是僵硬了一下身体,听见我这么说的时候就很放松地笑起来,“没问题。”

……这样放心我?不知道搂搂腰可不可以?

可惜我还没有动手,报应已经来了!

“呜呜”什么声音,我迟疑了一秒才懂得去看自己的头上,青天白云之间三架贴着红红的狗皮膏药的飞机在中国的天空上,恣意地飞!

这是西元1937年7月1日,中国上海,这个城市的制空权已经完全丧失!

“这里是租界,他们怎么敢……”小鲍狠狠地一揪头发,“他们疯了啊?”

我大怒,“不是租界就应该给他们飞?”接着浑身一阵发冷,“十六铺!”

他立刻理解了我的意思,“糟了,快走!”

十六铺那里已经不属于租界地盘,但如果连租界这里都可以看见日本人的飞机了,那么十六铺只怕也快要遭的轰炸了。退一步讲,就算没有遭到轰炸,只怕也会引起民众的极大恐慌造成骚乱——最怕是无数人因为害怕日本人的轰炸一股脑统统往租界这里挤,进得来也是好事了,进不来的话,那就是最可怕的灾难。

才刚想到这里,远处已经传来了骚乱的声音。

我们对望一眼,一起飞快地往前赶去。

————

跑了一半我突然反应过来,我们就算这样拼了命跑过去似乎也是一点作用没有啊,心思一动拍了拍身边小鲍的肩膀,“我突然想起来还有其他的事情,你先过去那里,我马上就过来。”

小鲍想也不想,“好。”脚下停也不停就奔过去,豪爽得让我有点郁闷。

我转头看看方向,然后按着自己的记忆往前面小鲍带我跑过的路线去找那座隐约看见的尖顶教堂——平时我也算给教堂捐献不少银两了,关键时刻,神父嬷嬷们,你们可不要让我失望啊。

千万不要让我失望!

七拐八拐好不容易终于进了教堂,我结结巴巴地用尽我所会的一切英语说明来意,结果那个叫做约瑟的美国神父张嘴就是一口熟到不能再熟的京片子,“这事儿您放心,我们国际红十字会一定不会等闲视之,日本怎么啦,怎么啦?这日本他也得听国际公约的,您就放一百二十万份心吧您呢!”

“……”究竟是哪个混账教的国语啊?

“砰!”

“砰砰!”

我一开始还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约瑟神父跳起来,“是枪响!”约瑟神父一边跑一边大叫,“哥们儿都给我起来,抄家伙走人,外头干起来了!”

“……”我该哭还是笑先?

好吧,我笑不出来!

我担心租界边关的事态,我怕事情恶化到我都没有想到的地步,我怕混乱起来,那个很锉的小鲍同学会倒霉!于是我跟着约瑟神父他们一起跑出去,然后才知道他所谓的“抄家伙”是指一应俱全的医疗器械。

他们是国际红十字会。

————

等我跑到租界边关的时候,出乎我意料的是并没有看见我差不多已经认定的乱成一片。虽然租界已经派出了他们自己的军队,一个个金头发红鼻子绿眼珠地端着枪械在租借边关来回巡逻,一幅让人看起来很不爽的样子,但是毕竟,没有人倒在血泊当中,没有人死亡。

受伤的却不少。

我看着那些手里拎着大大的包裹,身上的衣服倒也不算怎么最差的国人一个个目光呆滞地或蹲或坐在租界的门口,突然感觉很疲惫。

这里受伤的人大部分就是刚才一股脑打算涌进租界避难的时候,自己

人挤自己人弄伤的。

他们为了挤进他们认为安全的租界,不惜踩在自己同胞的身上,不惜伤害同为中国人的别人,不惜无所不用其极地行贿、暴乱、威压恐吓——老实说,有这把力气为什么不去用在打日本人的身上?说不定现在的局势也就不会这样了。

但是其实这样的想法也很不知所谓。因为说到底他们也只是老百姓,老百姓的责任是缴税保命延续这个国家的血脉,而不是人人拿着枪去战场杀日本人。

……好吧,我的思路混乱了,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了,真希望现在可以有一支烟,至少可以让我心情平稳一点。

我不喜欢自己思路混乱,就像刚才在和平饭店,又像现在,在人群里找不到那个瘦瘦的身影。

“哎哎,刚才有枪响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身边的一个嬷嬷一边手脚麻利地替旁边那个手擦破皮的女人上红药水,一边忍不住问。

她一定是约瑟神父教出来,我肯定!

“啊啊,侬都不晓得,刚刚阿拉一道涌过来本来就可以进去了。”那个女人说,“可是那些癞蛤蟆一机头冲出来,像是突然之间就从地底下钻出来的一样,哎哟,吓死脱我来,哎哟,还拿着枪!哎哟,还端起来要对阿拉开枪,吓死脱,吓死脱!不过还好,有得一个军官看见情况不对,自己先拿枪出来对着天空放了两枪,大家都被伊吓唠,不敢动了,伊再跑过去跟癞蛤蟆交涉,让我们先坐下来等。”

说着说着,那个女人就哭起来,“好好教的,捺能突然就打仗了啦?以后捺能办?捺能办法呢?”

然后哭声就像传染病一样蔓延开来,小孩的嚎哭,女人的抽泣还有老人绝望的流泪,偶尔也包括男人愤怒的声音,“为啥我们不能进去?我们是中国人,这里是中国的地方,我们为什么不能进去?”

我看不下去了,转头去找那个很蛊惑仔的神父。

“约瑟神父,你看这事情……”

“我已经跟租界军队商量过了,受伤的中国小孩、女人还有生病的老人可以先进入租界,但只能呆在我们教堂的范围之内,至于其他人,我必须再去寻找别的愿意收留他们的地方。比如说医院啊什么的……这事情你就别再操心了,因为租界已经拒绝中国人进入了。”

我差点也忍不住叫起来,“为什么我不能进去?这里是中国人的地方!”

之所以没有叫出来,是因为我看见我一直在找的那个家伙被人拗着手臂从租界里推搡着走出来,到了边关口这里的时候,那两个癞蛤蟆甚至过分地使劲一推,把他整个人都推倒在地上,然后,一把拿掉了子弹匣的手枪扔到他的身上。

我飞快地抢上去企图扶住他,“怎么……”

但是这个没有良心的家伙他竟然拍掉我的手!

可恨的是手跟手的拍擦间,我突然读到了这个小孩心里压也压不住的愤怒,而我的愤怒,也就一下子烟消云散了。

他僵滞着身体坐在地上,我知道他需要一点冷静,于是自己先站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慢慢地捡起手枪放入肋下的枪套里,又伸手抹了一把脸才抬起头来看着我,“对不起,我有点……”

我笑笑,再度伸手,“小鲍你也大个仔了,坐在地上多么难看!”

他笑了,伸手跟我相握,我把他从地上拉起来——真的,小鲍!你大个仔了,怎么会那么瘦,那么轻?你的未婚妻是怎么照顾你的?

“啊!”他的脸突

然皱一皱,我注意到不对,撩开他的袖子,手臂上已经浮现出扭伤的淤痕,这家伙!

“走!”我心里面莫名其妙地愤怒,“去跌打馆。”

“但是……”他说。

“我说跟我走!”

小鲍不出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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