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刻】
踏上归家的小路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苍白的路灯点亮起成串的珠辉,一直延伸到融入了夜色的远处蔓草天际。
这条路边上零零落落地分散着一些小铺子和住宅,并不算荒凉。但随着渐凉夜风舞动的漆黑树影颤摆,还是平添几分诡谲气氛。今天是Yin天,此刻半点晚霞的绯泽都看不到,空中只是漂浮着浓重的墨色Yin瞒。
层叠着深浅不同的铅灰色的云块不断变换着形状从头顶掠过,恍如万华镜中永不停歇的光景,空茫之感充斥脑海,仿佛连身处于这片天空之下的自己,也失去了真实感。
——大概。
虚无,那就是萦绕在我心中最强烈的感觉。
虽然站在这里,却又好像不存在于世界的任何地方。
来到家门前时,一切都如我早晨离开时的Mo样。两层高的不算很新的住宅,外观是那种当地很普通的造型,坡顶灰墙,附带小院。其间深草丛生,暗绿一直蜿蜒至大门前。
我曾经偶发异想,在如此不真实的世界里,或许当我回到离开一天的这个家的时候,会否发现它已经凭空消失,或是令人意外地亮起灯火,迎来不速之客?
不过一切终究还是现实,平凡得不能更平凡,就连早晨卷绕在大门边开放的那朵朝颜也还在同样的位置,只是颜色变作深紫,有点可怜地皱缩着。如今这所房子依旧静静地卧在道边,迎接它分开了十一小时零三十七分钟的主人。
“我回来了。”
我笑着对房子打招呼,静谧的空气中嘤嘤嗡嗡地回响着虫鸣,除此以外并没有其他声响。
一如往常地开门,进入室内,打开暖黄色的顶灯。
随手将书包放在玄关边的地板上,侧身从堵塞交通的大物中穿过。
我并非是喜欢将东西乱丢且不爱整洁的人,但这成堆未开封的包裹和行李并不是短期内能够整理完毕的,加之重量十足,所以在拆开包装之前,以我的力气根本无法移动它们。
原以为能够更早些回来的,但学校里的事又耽误了一些时间。总之当处理完毕的时候已经是放学好一阵了。
简单地吃过晚饭就发现时间已经将近九点,眼皮不觉有些沉重了起来。揉了一下眼睛让自己打起精神,今天该做的份还没有做完,不可以现在就睡。
盘膝在玄关处坐下,以裁纸刀从淡黄色的胶带纸上轻轻划过。随着“嘶”地轻响,被扎得很紧的包装就从开口处绷开来,犹如熟透的果实。
这一箱非常沉的东西大多是书本,也就难怪那么重了。有不少是我以前用过的课本和资料,还有一些是父母收藏的书籍。我稍稍探身,从纸箱中陆续取出一摞摞的书,分类叠放在身边,间中停下来活动一下有些酸麻的手腕。
我名叫西九条真澄,今年十三岁。
之前一直住在东京,但上个月父母在返家途中遇到车祸过世,原本平静的生活立时不复存在了。
父母的丧礼结束后,我陷入了亲戚们混乱的纠纷中。父母并不是特别富有,但大家认为常年从事物流和贸易管理业务的父亲总会有一些积蓄。大人们谈论的多半都是关于那些吧,他们不会让我旁听,我也不太有兴趣参与。看起来双方是相持不下,不但一直住在家里,而且短期内都不会有结果。
不过有一点他们是达成一致,意见出奇地谋和,那就是关于
我今后的去向。我还没有成年,按照法律规定必须要在亲戚中为我指定一位监护人。
大人们都非常礼貌而且显得歉疚地对我说,他们都是各有各的困难,再多照料一个孩子实在有困难。清子阿姨是父母还在世的时候经常来家里的一位亲戚,和我也算最熟。她擦拭着微红的眼睛小声道:“真澄你还那么小,送你去福利院真的我们不忍心,但是…”
“没事的,阿姨、叔叔、伯伯、伯母们,请不要为我担心了,我会照顾好自己的。”我笑着对他们说。
“照顾?你的义务教育都还没结束呢…”他们很吃惊地望着我。
“父母还有留给我一些钱,我可以念完书的。等到了能打工的年龄我就会去找工作的,一定会有办法的。请你们不用担心。”
我向他们鞠了躬,在他们的称赞或是唏嘘声中退出了房间。
那里弥漫着浓重的烟味和混浊的气息,再继续待下去头就会痛得更厉害了。我并不是想得到谁的赞赏,但是我觉得,由我自己来说会是最好的结果。
从客厅退出来,我上楼进了父母的房间。
这里已经感觉不到往日温暖的气氛,没有温度的空气中流转着苦涩的灰尘气味。因为一直为各种琐事忙碌,学校已经请假一周,连这里的打扫工作也忽略了。
我取来了湿润过的抹布,开始沿着进门边的家具一一擦拭,顺手将该整理的物品收纳到箱子中。每擦过一遍,就将抹布重新浸到水桶中清洗,然后再继续。平时的打扫做得比较勤,并不算费劲,但几天没有清扫过的房间里积累了更多的尘垢,做起来自然更辛苦一点。
身体不停地动着,但思绪却不知飞到何处,尽是自己都无法拼凑的断片。在这种茫然的状态下,不知道过去了多少时间。就在房间快要打扫完的时候,有人进来了。
“真澄,你一直在这里么?”
我向后望去,奶奶正缓缓地走过来,在我身边跪坐下来,抚Mo着我的头顶。
“你真是个好孩子。直人他们也会欣We_i的…”
她的声音有些哽咽,手指也在轻颤。
“我不会让爸爸和妈妈担心的,所以奶奶你也不要难过了。”我继续保持微笑。奶奶的身体不好,而且一直住在姑姑家里,我并不希望让她感到更忧虑。
“奶奶什么都没法帮你,真是抱歉…”
“没事的,念完中学我就会去找工作的。”其实我并不知道父母有多少积蓄,大概,能够供我念书的部分很有限吧,东京这所公寓的租期将满,我只希望自己能够快点成年,然后找到一份工作自立。
奶奶把我抱得更紧了些。停了好一会,忽然幽幽地说:“真澄,你讨厌山里么?”
“诶?不会啊,我很喜欢呢,你是说富士山公园那样的么?”
“对,差不多呢。”奶奶望着我,不满皱纹的面上稍微恢复了一丝笑意。“喜欢么?”
“我一直都想再去呢,要是能住在那种地方就好了!”我的心情也稍微有点激动了起来。我很喜欢大自然,清潺的流水,散发着馨香的绿叶,透明的空气,都让人迷恋。比起这拥挤喧闹的都市,我更向往远离喧嚣的郊野。
“奶奶刚想起来,直人他们在岛根那边有所房子吧?虽然不大,但是肯定够你住了…”她迟疑了一下,才又继续说下去:“当然了,那里有点偏僻,像你这么大的孩子肯定不会喜欢吧…而且需要转学…不行,你还太小…一
个人的话…”
“真的么?我愿意去!家务我都没有问题的!”我立刻跳起来握住奶奶的手,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几分:“岛根?那边的房子还在么…”
奶奶似乎对我这单纯的激动反应非常吃惊,但很快就接受了。大概她以为那是小孩子的一时兴起,但她没有说更多,只是将必要的信息继续告诉了我。
父母在几年前曾经因为工作关系住过岛根,至于是何时开始的我已经不太有印象。只记得四年前,因为工作调动他们来到了东京。目前的住所是公司租借的,大概考虑到不知何时还会变动吧,那之后他们还没有买过房子。
四年前,我九岁。
我竭力在脑海中搜索着童年的故乡,却发现自己对过往竟然已经生疏到了严重的程度。脑海中的群山和苍翠还在,但具体的事情竟然几乎一件都记不起来。
一连串斑驳的褪色映像划过,其样貌和细节都如夹入古老书本中历时已久的压花,失去了原本光艳鲜明的色彩,以扭曲皱缩的残骸诉说着它曾经的存在。
一个月后,后续事宜和转学手续都办妥了。一位亲戚将我送到了车站,叮嘱我一定要照顾好自己,有事记得打电话回去。我谢过了因为工作关系而匆忙离去的叔父,一个人提着行李箱伫立于熙攘的站台,心中也不禁涌起无限惆怅。虽然我并不是很喜欢这个城市,但这里依旧留下了很多珍贵的回忆。就在自己被追忆的Ch_ao水逐渐湮没的时候,听到了呼唤着自己的熟悉的声音。
那是个个子很矮的男生,名叫小山田万太,我的好朋友之一。他特意来这里送我,让我不想离开的愁绪又增加了一份。
来到这里以后,让我那陈旧得失去形状的记忆慢慢苏醒。这房间里的一桌一椅,一杯一几,虽然尘封已久,却都散发着熟悉的味道,在暮色中泛着温润的光,将伴随着我一起渡过今后的漫长时间。
这个小镇名叫月见市(注),位于 隠岐最大的本岛上。
四面环绕的群山是岛根山系的一部分,中间隔着海峡与出云遥遥相望。隐岐自古以来就被称为“流放之岛“,因后鸟羽天皇和后醍醐天皇都曾经被流放此处而闻名,但其实岛本身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因为地势险要之故才有了那样的历史。除了几个大岛,周围还有数百个小岛,一起被称为隐岐诸岛。不论是深山中层峦叠翠和烂漫山花,还是靠近海岸边怪石嶙峋的礁石群,都是令人赞叹的胜景。只因为交通不便,所以游人罕至。我似乎听人说起过在岛南边有过修建机场的计划,后来原因不明地搁置了。
月见市就正好在那环绕的山峦中,身处其中往往会让人忘记这里也是一个山海之国。虽然人口不过几千人,但镇子的历史非常久远。我曾经看过市内古老神社中的巨大神木,参天树冠无声地诉说着沧桑。
这里真的非常偏僻。在这个年代里,镇上的居民也并非每家人都使用电话(注)。人们过着几乎是与世隔绝的自给自足生活,闲暇娱乐不外是收看电视或户外运动,电子娱乐设施之类的东西几乎是没有,也难怪奶奶要说一般的孩子都不会喜欢这种地方吧。
但对我来说那些都不重要,能够享有现在这样的安静生活我已经非常满足。父母也曾说起,我是个安静老成的孩子,不爱动,也没有过多的Y_u望,让他们又是欣We_i又是担心。
其实并非他们所想的那样,我只是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孩子。老成之类的实在是太过高估,我只不过,感到茫然而已。
一直没有对父母说过,长久以来盘踞在内心的那种空茫虚无的感觉,因为即使开口也不知如何表达,或许会被当做青春期的固有心理吧,于是我也就听之任之了。
那种空洞和同龄人的茫然不同,我并不是在思考诸如“我为什么活着”、“我为何在这里”
之类的问题,也不是在为自己的去向而迷茫,所以我知道,我并不是为了青春哲学而忧愁,我只是单纯的被世界割离了。
如果一定要形容,大概就是“丧失感”吧。明明没有经历过什么挫折,但心中那种不断扩大的空洞却无法填补,随着年龄的增加愈发明显。
于是在无所适从、随波逐流的人生第十三年里,我迎来了这样巨大的转折。怀着不安和期待,试着融入这于过去截然不同的人生中。结果仍未可知,但我的内心却被那份“寻找”的冲动激励着,不断前行。
收回纷杂混乱的思维,继续将书本抱起,归纳到书架上应有的位置。
极力踮起脚尖,最上层的书架还是无法够到。这里没有人字梯之类可以登高的工具,所以我只能搬来一个坚硬的箱子垫脚。即便这样还是要仰起头才能看清自己正在摆放的书本。
用手撩开了挡住视线的刘海,摆好了最后一层书架,今天的清理工作告一段落。时间已经很晚,是时间洗漱休息了。
洗漱台前镜中映出的是一张困乏的少年面孔,明明五官都算清秀,却大半都遮掩在过长的刘海下面。随意修剪的浅棕色碎发层层垂落下来,前面的长度也已经超过了耳际。
我的头发颜色很浅,但那并不是脱色的结果。看到我的肤色和瞳色就会明白,那是一种轻度的色素缺乏症。每到新环境中,看到我的人都会稍有些惊讶,那确实是一张犹如玩偶般的具有冲击Xi_ng的面孔。
指尖捻起几缕发丝,考虑着明天应该要修剪一下了的时候,客厅内的挂钟沉重地敲响了第十一下。
又一天就此过去。
注1:月见市,杜撰的小镇,属隐岐群岛,位于日本本洲岛根县的北部岛屿,海峡对面是出云市。人口3000左右,住民主要靠农副业维持收益。四面环山,再外侧是海岸。
注2:固定电话在月见市并非每家都有。距离真澄家最近的电话在大约200米远的一个小百货店里。手机是无,因为本文的时间设定为:现在是1989年10月。在固定电话普及的时代里,月见市还保持在一个封闭隔绝的环境中,通讯和交通
都不是非常方便,这一点以后的文中也会继续介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