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在世,其实并没有什么公平可言。有的人一出生就含着金汤勺,一辈子衣食无忧,活着的一生像是在参加一场奢华的宴会,目光所及之处尽是人间胜景,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摸着浑圆的肚皮潇洒离场。而有的人活着却像是在遭罪,一辈子为了简单的粗茶淡饭疲于奔命,别人唾手可得的东西却是他们想都不敢想的,到了最后一刻,连亲朋送上的花圈都是最便宜的次等货。不过有一种人更倒霉,他们不认命,不服输,努力了大半辈子终于让自己活出了个人样,却在本该开始享受的时候,那些努力的成果像泡沫似的烟消云散。本想咬着牙从头再来,却猛然发现自己的余生所剩无几,只能怔怔地站在原地。
当秦大勇明白这段话的时候,他的玻璃厂已经濒临倒闭了。
他没啥文化,打小就凭着一膀子力气吃饭,几年前机缘巧合借钱投资了个玻璃厂,多年的奋斗下来,总算是让老婆儿子过上了舒心日子。可惜,眼下的市场环境,实体经济日益衰落,他的玻璃厂也没能幸免于难。
第一批成品滞销的时候,秦大勇并没有多想。直到今天,厂子的仓库里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玻璃,他却连工人的工资都开不起了,外边也是债台高筑。可是哪怕秦大勇已经想破头皮试了无数种办法了,他的玻璃厂还跟头死驴一样,任他累的满头大汗,却就是不动一下。
身后响起不耐烦的喇叭声,沉思中的秦大勇才猛然回过神。看着前边空无一物的行车道和亮闪闪的绿灯,他赶紧松开了踩着刹车的脚。
一中的外围早就堵得不像样了,都是周末来接孩子的车辆。秦大勇找准一个狭小的空地,有惊无险地将车停在了那里。
抹了一把胡子拉碴的脸,秦大勇打起jīng神,等着儿子出校门。
等待是一件最消耗耐心的事情,秦大勇摸出烟盒看了一眼,空无一物。他拉开副驾上的手提包,娴熟地翻出来一包新的,拆封,点火,动作一气呵成。
玻璃窗慢悠悠地放下,秦大勇靠在椅子上吞云吐雾。
抽了没几口,秦大勇就在拥挤的人群里发现了秦远牧的身影,他赶紧将烟扔到了窗外,将车窗开到最大,粗糙的手掌飞快地在车里扇着。他还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已经是个小烟鬼了,还想着不能让这些二手烟影响儿子的身体健康。
秦远牧也发现了他老爹的车,没办法,在一堆低低矮矮的轿车里,他家的路虎确实有些扎眼。不过他老爸最近好像挺忙的,连车都顾不上洗,这辆路虎像是刚在泥地里打了个滚一样。
拉开副驾的门,秦远牧十分熟练地把他爸的手提包放到扶手上,一屁股坐上了车。
秦大勇笑着看着自己儿子,想问问这一周在学校里的情况,但是张了张嘴还是说:“走吧,带你吃饭去。”
秦远牧一听这话就懂了:“我妈又打牌去了?”
秦大勇嘿嘿直乐:“可不咋地。”
至于秦远牧这一周在学校里的情况,确实有些乏善可陈。新的学期,第一周总是无所事事的,除了量校服搬新书,最多的就是自习课了。秦远牧趁着这个机会,把入手好些年的故事会合订版终于看完了。
秦远牧这个年纪的男孩,好像个个都不善于和父亲jiāo流,一路上他们父子二人都是一言不发,气氛是一如既往的冷。
秦大勇没话找话:“寝室的人都挺好的吧?”
“挺好。”秦远牧敷衍地回答。
没什么好不好的,四人寝,一个书呆子,剩下两个都是他高一时候的同学,所以他这一星期的感觉和高一时候差不多。
秦大勇点点头,没什么可说的了,就闷着头认真开车。
一周见不到儿子几面,秦大勇自然不会带秦远牧去低档的地方吃,至少那什么开心餐厅是不可能的。秦大勇熟练地在路上行驶,找到个车位迅速停车,带着秦远牧去了一家常去的餐馆。
挑了张靠窗的位置坐定,秦大勇无视了身边墙上那禁止吸烟的牌子,麻利地点上一支烟,翻起了菜单。
翻菜单只是他下意识地行为,直到把菜单来来回回翻了个遍,秦大勇才吐出烟圈,对着正在倒茶的服务员熟练地喊出几个菜的名字。
这些都是秦远牧爱吃的,或是秦大勇自认为他爱吃的菜。
秦远牧很少向他提什么要求,吃穿用度都是这样,全凭他做主,秦大勇从没在儿子口中听到过讨厌或是很喜欢这俩词。
一般,都行,这是秦远牧最常对他说的话。这两个词更像是秦远牧在评价他们父子之间的关系。
当秦大勇将烟头摁灭在茶杯里的时候,秦远牧正在盯着桌面上的纹路发呆。秦大勇思来想去,扯到了一个话题:“你该剪头发了。”
秦远牧抬头看了看父亲,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刚刚那句话像是打破了僵局,秦大勇笑着说:“真快啊,转眼间你都高二了,把玩乐的心思收一收,想想以后考大学的事。”
秦远牧还是要死不活地点头,他的烂成绩已经不是收收心能挽救的了。可预见的未来,他应该是随便考个专科,等毕业了继承他爹的玻璃厂,亦或是省去考学这一步,直接当少厂长去。
秦大勇啧了一下,对儿子的态度有些不满,刚想说两句,手边的手机就蹦跶了起来,铃声是烂大街的广场曲目之一。
“喂!”秦大勇接起电话,生怕那头听不到一样,嗓门扯得很大。
秦远牧微微皱了皱眉,他最气他爹的一点就是这个,永远学不会安静。无论是任何公共场所,哪怕是看电影的时候,他爹接电话时的嗓门永远都大的像是在吵架。
没想到,今天成了例外,除了开头的那一嗓子,他爹表现的像个心虚的小偷一样,声音压得很低。秦大勇的语气带着罕见的软弱,说的话也好像是在求对面的人,唯唯诺诺地应了好几句,才泄气地挂了电话。
放下电话,秦大勇继续跟儿子聊着,刚刚想说儿子两句的想法已经忘到了脑门后:“远牧啊,你确实也老大不小了,我也知道,这个年纪正是想玩想闹的时候。但是你得操心学习啊,不然跟你爹一样当个大老粗,到哪里都让人瞧不起。”
秦远牧很想说,能不能被人瞧起和有没有文化是两码事,不过他也只是想想罢了,点点头算是听了这句话。
秦大勇突然乐了起来:“我可听说啊,你们这些半大小子都爱攀比,连找对象这事都要比,你可别给我领个儿媳妇回来啊。”
冷不丁听到对象二字,秦远牧猛地抬起头,看着他父亲戏谑的笑脸。秦远牧跟惊弓之鸟似的抿了口茶水:“我没有,您见不到儿媳妇的。”
秦大勇嘿嘿一笑:“那就好……也不能老让我见不到啊!”
秦远牧敷衍地点点头,他觉得自打见到他爹以后,他的脖子都快点断了。要是他有脑供血不足,这会儿八成就痊愈了。
这家店上菜的速度并不慢,二荤一素马上就上了桌。
秦大勇拿起筷子,“啪”的一声戳开餐具的封包,声音大的跟放pào有一拼,又让秦远牧皱起了眉头。
吃饭的时候,秦大勇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不停地给他夹着肉:“多吃点,怎么光见你窜个子不见胖啊,太瘦了不好。”
秦远牧连点头都懒得点了,跟个兔子一样吃着碗里越来越多的食物。
一中有不少外地的学生,周末他们也是不回去的,所以每次到了休息时间,一中旁边的小吃街上总是格外热闹。
等廉霄回到自家的开心餐厅,里边已经坐满了同校的学生。屋里的格局很小,几张桌子后就是半拉玻璃墙,算是隔绝了后厨和用餐区。
廉军正弯着腰洗菜,好像有心灵感应一样回头,看到自己的儿子像是看到了救世主:“小霄,赶紧来搭把手!”
“唉!”廉霄应了一声,放下书包和校服外套就快步走了进去,替他爹进行着洗菜大业。
廉军抄起一双长筷子搅拌着大锅里的面条,语气很八卦地跟廉霄说:“小霄啊,你姐找对象了你知道不?”
在学校里待了一星期,廉霄当然是不知道,很惊异地摇摇头。
廉军笑笑说:“我和你妈见了那孩子一面了,挺好一人。晚上咱们一起到馆子里吃个饭,你也见见你姐夫。”
正在将卤菜装盘的廉母听了这话,转过身瞪了廉军一眼:“什么姐夫不姐夫的,还没定下呢瞎叫什么?”
廉军继续笑着:“你这婆娘啊,你对人小伙子不也很看中吗?咱闺女也老大不小了,也该定下来了。”
廉母嘟囔着:“反正没定下来之前就不能乱叫……小霄,晚上见了人不敢乱喊啊!”
“知道了。”廉霄点点头,在他家里老母亲一向是说一不二的,他和他爹常年生活在母系氏族,连揭竿而起的念头都不敢有。
一碗又一碗热气腾腾的手工面出锅,廉霄一会儿洗菜一会儿端面,时不时还得充当一下收银员,没多大的工夫就出了一头汗。
终于送走了最后一对吃饭的小情侣,也过了饭点了,廉军才将卷帘门拉下来一半,一家三口坐在桌子上开始他们的午饭。
一碗面吃进去一半,廉军心痒难耐地摸出烟来,在自家母老虎的目光下又讪讪地收了起来。吃着食之无味的面条,廉军开始跟儿子扯闲话:“小霄,高二和高一你感觉有什么变化吗?”
廉霄早就饿了,一边大口吃着面一边含糊道:“第一星期没什么区别,挺悠闲的,就是搬搬书竞选一下班委什么的,没啥意思。”
廉军点点头:“你当班长了吗?”
廉霄笑笑:“我当什么班长啊,我成绩不行,那都是好学生gān的差事。”
廉母一边剥着蒜一边说:“那你就不能往好学生的方向努力?你瞧瞧你姐,成绩多好啊,现在还是人民教师呢,多跟你姐学着点。”
廉霄不好意思地笑笑:“学习能力都让我姐遗传走了。”
廉母瞪了他一眼,廉军赶紧打圆场:“唉,男孩子嘛,总是调皮捣蛋一点。上大学又不是唯一的出路,我看小霄不如去学个厨师,也把咱家这点面好好扩大一下。”
廉母横了他一眼,不理他了。
“在学校吃得好吗?”廉军笑着看自家儿子。
廉霄推开空碗,满意地哼了一声:“还行,不过没有家里的饭好吃。”
廉军点点头:“大锅饭都那样,能吃就行,跟同学相处的怎么样?有没有闹什么矛盾?”
廉霄摇摇头:“没有,就有一个男生挺霸道的,好像他爸是教委还是哪的,不过我跟他都不来往。不过我有个同学名字可好听了,叫秦远牧,他家人一定特有文化,就是他有点不爱搭理人。”
“秦远牧?”廉军念了一遍这个名字,没文化的他没发觉这个名字哪里好了,根本没廉霄好听,“男的女的啊?”
廉霄笑了:“男的啊爸!哪有女生起这个名字啊……不过他长得可帅了,比一般的女生都好看。”
“好看你娶回来当媳妇吧,”廉母瞪着这对开始聊天的父子,“吃饱了就赶紧收拾桌子,得赶紧弄好,晚上还和闺女吃饭呢。”
父子俩无奈地对视一眼,逆来顺受的开始收拾脏乱的桌子。
回去的路上,秦大勇一路上都心不在焉的,差点闯了红灯。剪头发的事情自然也忘的没影了,幸存的头发跟着秦远牧一起回到了家里。
回到家,秦大勇一头钻进卧室就开始继续打电话了,秦远牧揉着有些发胀的肚皮,回到自己屋里躺下。
躺下没多久,章庆的小脸就又在秦远牧的脑子里蹦跶了出来。
秦远牧愤恨地一拳砸在柔软的chuáng垫上,有些为自己的不争气而感到失望,恨不得把蛋砸了,省的以后再想那些莫名其妙的东西。
抬手在chuáng头柜上摸到一周没见面的手机,秦远牧按了好几下还是黑屏——早就没电了。没办法,秦远牧懒洋洋地坐起来,在抽屉里翻出充电器。探着身子将电源插上,手机终于亮了起来。
无聊地翻了一圈朋友圈,没什么能吸引他的东西,翻了翻收藏的小说,也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秦远牧索性将手机撂到一边充电,蹬下鞋子钻进了被窝,qiáng迫自己午睡。
秦远牧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半睡半醒之间好像听到了关门声,也不知道是他爹出门了还是他娘回家了。等到他脑子发蒙地醒来时,天色已经昏沉沉的了,家里静悄悄的,秦远牧眯着眼躺在chuáng上等着脑子跟上身体的节奏。
拿过手机一看,已经是下午六点半了,秦大勇五点的时候给他发了信息:晚上你妈要是没回来就自己吃,别等我。
拖着行尸走肉般的身体走出门,路过秦大勇大开卧室的门口,秦远牧就闻到了浓烈的烟味,也不知道他爹抽了多少。
走到厨房的冰箱,秦远牧拿出一冰冰镇的果汁,一口气喝下去一小半。冰慡的感觉似乎终于拉回了他出窍的灵魂,现在才有踩在地面上的感觉,拿手机在厨房里叫了个外卖,秦远牧才慢腾腾地原路返回卧室。
再次路过烟味弥漫的门口,秦远牧没忍住钻进去,也点上了一根烟。在这里抽烟,他爸并不能发现他也是烟民的小秘密。
烟雾缭绕中,秦远牧呆坐在他父母的chuáng上,眼神放空,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