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战的前一夜,炊事班给他们做了猪肉,一个人碗里一块儿。连里一天天见不到油水,看到肉都是眼冒绿光,饭吃起来格外地香。
方正清悄悄碰了碰沈熙:“我看厨房还有猪肉,怎么不全做了啊。”
沈熙埋头用筷子分肉,问言答道:“那是庆功用的。”然后把肉块夹到方正清那儿,接着说:“战争太难熬了,人要在这漫长的绝望中活下去,总得有个盼头。”
方正清把肉夹了起来:“这回我真不能要,明天你要出大力的,必须你吃。”
沈熙又不说话,方正清倔脾气也上来了,就和他僵持着。
小老鼠收拾碗筷的时候,正好路过,起哄道:“呦!小方连长要喂沈连长,沈连长好福气!”
这下方正清伸也不是,缩也不是,只好手忙脚乱地解释道:“不是,他,我就是……”
部队里经常开这种玩笑,大家脸皮厚,嘻嘻哈哈就过去了,小老鼠没想到方正清能有这么大的反应,便饶有兴趣地看着。
方正清越急越说不明白,臊得耳朵都红了,转头向沈熙求助。
沈熙轻描淡写地看了小老鼠一眼:“是我想喂,有问题吗。”
“没有没有,”小老鼠头一缩,摸摸鼻子,灰溜溜地走了。
方正清这才松了一口气,脸皮隐隐有降温的趋势,他抬眼偷瞄着沈熙,趁他不注意把肉物归原主。然后一边用筷子一下一下地戳着馒头,一边小声和沈熙抱怨:“明天就打仗了,我看他怎么一点都不害怕呢,还有心思戏谑我。”
这人都二十了,还这么可爱。沈熙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摸了摸方正清的头,耐心解释道:“故作轻松而已。小老鼠有个弟弟,在他入伍那年生的,没见过面,他一直想回去看看他弟弟。”
又指了一下正笑得前仰后合的三排长:“他有一个未婚妻,十八岁定下的,现在那姑娘还在等他回去成亲。”
方正清托着下巴聚jīng会神地听着,问道:“那你呢?”
“我…?”沈熙被他问得一愣,想了想,然后道:“我活着没什么遗憾了。”
方正清瘪嘴:“你这可不行。”
沈熙问他:“我要是不见了,你会伤心吗。”
方正清瞪着大眼睛,回答得斩钉截铁:“肯定会啊!”
沈熙笑了一下:“那我得好好地活着。”
黎明,一颗手榴弹拉开战争的序幕,117战役正式打响。那是方正清第一次近距离地接触到硝烟、鲜血与生死。
开始的时候,双方处于相互试探阶段,方正清凭借优秀的指挥能力和全局意识使连里零死,仅有几个伤员。师里专门来电话以示嘉奖。
这下部队里的人不仅仅是接纳方正清那么简单了,说起他们小方连长,话里话外都是敬佩。
方正清被夸得不好意思,想找沈熙制止一下,转头发现沈熙也抱着胳膊津津有味地听着,脸上还带着些许笑意。
愣子笑得憨憨的:“多读书就是好,等我将来有娃了,我也让他好好读书。”
有人起哄:“愣子你有老婆吗?”
愣子不服气:“等仗打完,我就回去娶老婆!”
大家都笑了,方正清也笑了。
但入了中期,就没那么好打了。这场战本就是敌qiáng我弱,子弹啊迫击pào啊手榴弹啊,他们都得省着用,但是敌军不一样,他们弹药充足,每天隆隆一顿轰炸,只有吃饭和睡觉才能得着点安生。
受伤的人一天比一天多,医疗兵忙的不可开jiāo,吃饭的时候小老鼠从衣服的内口袋里掏出一张泛huáng的一寸照片,是他弟弟刚生下来的时候寄给他的。部队里的人都知道,小老鼠宝贝这张照片宝贝得紧,只有心里难受的时候才会拿出来摸两下。
小老鼠盯着照片喃喃地说:“我想让我弟弟念书,做一个像小方连长那种的有知识有文化的人,最好不要来前线。”
没有人接话,这几天的流血过于惨重,谁都不知道现在坐在你身旁的队友明天会身处何处。
如果可以,没人希望上战场,但是山河飘零,国将不复,家又何存。他们这些人或是有白发苍苍的双亲,或是有嗷嗷待哺的孩童,或是有殷殷盼归的妻女,但他们终是来了。虽生死未卜,但既然在这里就做好了在此地埋忠骨的准备。
三排长拍拍小老鼠的肩膀:“没事的,我们会活下去的。”
第6章 第六章
一月二十四日,连里死了第一个人,是小老鼠。
机关枪子弹刺入小老鼠身体里的时候,方正清就在旁边,他眼睁睁地看着小老鼠咕噜咕噜滚下去,他先是愣了两秒,然后让旁边的人先顶着,他下去看情况。
小老鼠身子一抽一抽的,嘴里吐着血沫,另一只手费力地摸向上衣。
方正清眼中噙满了泪,压抑着哽咽问他:“你要什么,我给你拿……”
小老鼠嘴唇动了动,更多的血沫涌了上来,方正清勉qiáng分辨出他说的是照片两个字。于是手忙脚乱地解了他上衣的扣子,从内兜里拿出那张小小的照片,照片上的婴儿对着镜头睡得香甜。
小老鼠浅浅地笑了,用满是鲜血的手轻轻地触碰着照片的脸颊,轻轻地碰了一下又一下。
方正清不忍心看下去,别过脸,眼泪一颗一颗地掉到衣服上,晕出大片大片深色的印记。
医疗兵没来得及过来,照片上就划过了一道鲜红的血印,小老鼠在漫天的硝烟中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那天下雪了,雪花悠悠地顺风而下,顷刻土地就被雪铺满了,明天雪一融,又是清清白白的大好人间。
晚上睡觉前,全体战士为牺牲的战友们送别,找到到尸体的,被埋在后山,没找到尸体的,只能立衣冠冢。每个墓上面立了个木板,是方正清连饭都没吃写完的。
连里所有的战士按班站成一排一排,沈熙站在最前面下令:“脱帽——”
一百零三号人齐齐地摘下帽子。
“敬礼——”
乌鸟在夜空盘旋,树影婆娑,所有的悲痛和难过只能在夜晚的掩护下流露,白天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他们,他们必须无坚不摧。
小老鼠也被埋在这里,遗书和抚恤金一道发回了家里,大概年前就能到,弟弟过年可能就要有新鞋子了。可是小老鼠,他才二十一岁,到死也没有机会去见自己心心念念的弟弟一眼。
那天以后,方正清就变得没什么jīng神,沈熙和他说话,他也能说着说着不知道走神到哪儿去了。
沈熙知道这个时候别人怎么劝都不管用,这里的所有人都是从这一步过来的,在自己想开之前,他人的开解都是徒劳。
但是沈熙放不下他。方正清心情不好,他也难受,可他嘴笨,不知道怎么哄他开心。只好跑到一排长那儿听些有趣的事,吃饭学给方正清听。
一来二去,一排长都被吓怕了,一瞧见到沈熙的身影,就赶紧闭嘴,老老实实带兵。
沈熙去了几次,均是无功而返,最后gān脆把人叫了过来:“我看你最近不怎么说笑了。”
一排长刚入伍那阵儿就是沈熙带着了,新兵蛋子那阵因为嬉皮笑脸没少挨沈熙训,听着沈熙的话,立刻在心里拉响一级警报:“报告长官!之前在军营不够严肃,我这就回去检讨!”
“……不是。”沈熙抿抿嘴:“方连长心情不好,我想让你教我怎么让他开心。”
“啊?”一排长愣了一下,面色复杂:“就因为这个…?”
沈熙竖眉:“让你教就教!哪那么多废话!”
可惜笑话没来得及在中午出场,沈熙就先挂了彩,是替方正清挡的子弹。
子弹过来的时候,方正清正在发呆,眼瞧着就要打到胳膊了,沈熙推开了他,子弹穿进了大半个肩膀。
方正清眼睛瞪得大大的,血的颜色铺天盖地,侵占了他的全部视线,他跌跌撞撞地冲过去,一只手帮沈熙捂着伤口,一边高声喊着:“医疗兵——”